没多大功夫,殿内的功课结束了,女尼们一个个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看见我和老韩静静地站在一边,年轻的觑一眼答了礼匆匆低头去了,剩下一个老尼过来问:“施主是烧香还愿还是参观游览?”
老韩微微躬身道:“有些小事,得麻烦主持。已经请她去了。”
老尼听说,道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退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我和老韩。一阵风吹来,桌案上的烛火明灭摇曳。忽然间,一股莫名的惊悸与恐惧袭上心头,我不由得紧紧地攥住老韩的手。
以前我也曾到过庙宇或者道观,那时候是一种没有任何负担的参观和游览,心里也就没有搁着什么事情,寺院的氛围让我总是有种恍如隔世的似曾相识感。说来奇怪,我老是不可理喻地感到对每一座庙宇都非常的熟悉,从佛祖到菩萨到尊者到罗汉,总有一种亲切感,好像不知道哪一世曾经和他们同堂过一样。这样的感觉也经常让我迷惑,让我自嘲。
而今天,当老韩和我如此恭敬地站在佛堂前,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感到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恐惧和不安使我想紧紧地搂住老韩依偎在他胸前。可是,现在我却不能。
老韩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并不怎么温暖。
“哥,我怕!”,我低叫一声。
老韩转过脸来呵斥道:“怕啥?有哥呢!”
“你不怕么?”,我反问他。
老韩没有作声,他淡淡地笑了笑。
我相信,老韩从没有怕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对于命运和未来的无法预知,在通晓万事万物的佛祖面前,此刻,老韩应该同样平凡得像茫茫沙漠当中的一粒沙子,他的心理素质跟我一样也在经受着考验。
高高在上的神明啊,我和我哥这一生别无它求,既然你通晓普罗大众的疾苦和烦恼,求你赐给我们这一世姻缘吧!求你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别再被叨扰吧!
攥着老韩的手,我闭上眼睛,不停地在心里默念。
殿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我放开老韩的手。
随着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刚才在廊前和我们打招呼的女尼,跟在后面的,想必是本院的主持了。看起来她六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肤色很白,人虽清瘦却气色红润,眼睛不大,分外地有光泽。捏在她手里的一串长长的佛珠在她的拨弄下非常有节奏地轮转着。
老尼微微躬身,叫了一声:“施主!”
我跟在老韩身后一起答礼。
“贫尼是本院的主持。请问有什么事情么?”
老韩道:“昨天夜里,家里弄出了些怪事,听说贵寺擅于驱邪,只要能保小宅以后平安无事,我愿多进些香火钱。”
老尼笑起来:“施主此言差矣!世上万事自有定数。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为善者自有善报,为恶者自当恶报,并非钱财能将功过相抵。施主不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来听听。”
老韩略一沉吟,把昨晚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老尼听罢,细细端详了老韩,再望一眼老韩旁边的我,手里的念珠轮转地更快了,像是在掐算什么一样。末了她长长地出口气,闭眼摇头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孽缘,孽缘!”
老韩一惊,和我面面相觑,“请问主持,这话怎么说?”
老尼睁开眼睛,“个中缘由,你自当非常明白,老尼这话也就不好说了。你们还是去吧。”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老韩呆在那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我急了,想拽住老尼,手伸出去,觉得不妥,急迫之下,跪倒在地纳头便拜:“佛家向来以慈悲为怀,不念死者念生者,还请主持慈悲,念我弟兄远道而来一心向佛,恳求主持指点一二!”
老韩见我这幅情景,先是一愣,接着声音里就拖了哭腔伸手拽我说:“兄弟你起来吧,既然佛家置手不理,求也无用。”
老尼走出几步,见我死活不起来磕头如捣蒜,她停下身来:“不是贫尼无慈悲之心。一来,你们这段孽缘是自己求来的,劫难和甘苦暂时还没有到头。再者,你二人身上阳气很重,即使故去之人有些怨气却也无法近身。”
主持的一番话,在这冰雪时节,就像忽然之间使我置身于一个赤裸裸的透明世界。一股严寒刺破我的肌肤钻进我的心底。难道说佛家真有慧眼,难道寺庙中的僧尼真的能看破红尘看透芸芸众生的过去和未来?
“恳求您多指点!我哥家里孩子还小,如果我家嫂子有些怨气,以后就让她在我身上报应吧,请她别再难为小孩子了!”
生怕老尼抽身走掉,我哭了起来。地面上冰冷坚硬如铁,我再也顾不得,伏在地上磕头不起来。老韩再怎么拽我,我就是不起来。见我疯了一样磕头,老韩心疼的泪水断线一样滴在地上,迅速被暗蓝色的古地砖吸附了,只剩下浅浅的残痕。
也许殿堂上从没有这样喧哗过,很多尼姑跑来看热闹,见主持在这里,又不敢近前,围在门口窃窃私语。
老尼姑无奈转过身来:“施主请站起来说话吧。”
老韩性硬,生来不愿求人,我是知道的。今天的这幅情景,既然老尼说得有模有样,我也就豁出去了,只要有法子保的老韩一家平安,只要有法子保佑我和老韩以后相濡以沫,磕几个头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老主持通晓其中缘由,不妨多指点我迷津。”我趴在地上不起来,生怕老尼姑见我妥协了再糊弄我打发我们离去。
“本来这话贫尼是不能说的。你们的这段孽缘,趁早还是收手吧。”
“不是说劫难和甘苦还没有到头吗?”我反问。
“要知道,世上姻缘,只讲究阴阳相配。另类的婚(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配是佛家不允许的。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和自然规律相悖逆的物事终将昙花一现。”老尼答道。
我自知没有办法去与出家人辩论这个问题了。既然老韩有情我洪小军有意,我们又犯着谁了?你这个主持也只代表着你的一家之言,只代表着佛家出家人的眼光,我不跟你争辩。大路通天,各走一边,相走田马走日卒子过河你别管!
“请问主持,怎样才能请个镇物镇住宅内邪气?”茫茫然,我问一句。
“这样吧,这里有一座地藏王菩萨像,我给颂一段经文,你们带回去,早晚上一炷香,或许能对你们将来有好处。但是记住,人的生生世世业力轮报,全都是自己所行所为导致的,你们好自为之吧。别跪着了,你起身吧。”
听了这话,我连忙再磕了三个头,在老韩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一个小尼从后殿请出了一座小佛像。小佛像泥胎彩塑,有四十多公分高,面容冷峻。老尼坐下来,在一个蒲团上开始诵经,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的脚脖子有些麻,呆呆地站在一边。老韩低头为我弹掉膝盖上的灰尘,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沓钱,跪在香案前磕了头,把钱从功德箱的横缝中塞了进去。
经文没有多长,不多一会儿,老尼姑就念完了。她在地藏菩萨面前双手合十躬身再念叨几句,转身对我说:“记住要早晚上香!”说罢,转身离去。
天阴沉着,不时有冷风吹进来。山上不同平地,那风贼冷,好像夹裹着来自世界之外的温度,吹到人身上使人从心底冒冷气。店堂内高高垂下的黄色的经幡随风飘动,那一种穆煞让人觉得无比的空泛。我留恋红尘,我爱我的老韩,我不想再呆下去。
“走吧!”老韩转过脸来,和颜悦色。
我捧起地藏王菩萨像,紧紧地抱在胸前,好像抱住的不是一尊泥塑,而是我的未来。
出了殿堂,穿过庭前繁盛的梅花,出了寺门,在隔风的墙角,老韩忽然张开臂膀,再也不管不顾,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的温暖是那样地有异于寺内的寒冷,靠在他的胸前,当他的嘴唇覆盖下来,我闭上眼,像一个久久置身于饥饿中的羔羊去承受他爱的恩泽。
他的嘴唇温润潮湿,我刚跟他黏合在一起,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他。把怀里的佛像塞到他手里:“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不理老韩一脸的困惑,转身朝庙里跑去。
进了寺庙,远远地看见主持正给一个身材孱弱的小尼在说着什么,我照直过去:“恳求您给我卜个卦,行吗?”
老尼笑起来:“贫尼向来不给年轻人卜卦。”
“那能测字吗?”
“测字和卜卦有何区别!”老尼面带笑容。
“可是,我问的和今天的事有关联。”
“那好吧,你在心里记住你问的两件事情。不妨先写一个字我给看看。”
理清思路,我想了想,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写了一个“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