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是的,没心没肺。
从大年初一老韩遇难到正月初十老韩下葬,又混混沉沉在玉祥门呆了一星期,我一直没有给陈汉章打过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根本不关心眼下案情在如何进展着,直到正月十六那天,陈汉章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人投案自首了,要我去指证罪犯。
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心肺的那个人,一定是!
连我自己都讶异,为什么在老左陪我去警局的路上,我心情始终是那么地平静。
我原以为在看到罪犯后我会不顾一切冲开所有人的拦阻扑过去,我以为我会用尽平生的气力抓住他,我以为我会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连他的骨头都嚼烂,再一口不剩地咽下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对面的房间,通过隐身玻璃看见了那个站在一排人当中的胡勇胜时,我的心却静如止水。
我不得不相信,我是这世上最冷血的人。
前来投案的人,在十个人中一字排开。除了两个假警察,还有那三个光头,但其中没有田真真,更没有张文清。
我一一指给陈汉章,我当时平静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万分吃惊。
在警局里,没呆多久,连陈汉章给我说什么,我都没有听完,就转身自顾自地出来了。
陈汉章好像是说,这伙人根本不承认受他人指使。他们只管说他们是在高速路上用碰瓷的手段来讹诈路人钱财。似乎还说,当初是用弹弓夹了一枚橄榄果射到了老韩的奥迪车上。说他们之所以对老韩痛下杀手,仅仅是因为老韩拒不下车的极度不合作态度惹恼了他们。
他们随身交出了凶器。
他们说是在逃亡了几天后,实在无法忍受社会和来自于自己心理的强大压力,愿意认罪伏法。
不用说,他们的车牌全是套号的假牌照。
我听着陈汉章的话,好像还笑了笑。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麻木不仁,鬼才知道。
我相信,真相到底怎么样,唯有等到恢恢天网把张文清网罗住以后才会水落石出。
可张文清现在到底在哪儿,依然还是一个谜。
我心如死灰。
即使抓住了张文清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亲手把张文清剁成肉酱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万劫不复,我的老韩会回来吗?还会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吗?会在我每天早上睡醒后第一眼就能看见他吗?我还能随时嗅到他温暖的气息吗?
我甚至非常变态,很多次,我脑子里会蹦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我经常在人群中溜达,还会经常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唱秦腔戏。我巴不得我在招摇过市时,张文清或者他的党羽会马上现身。我甚至更希望在某个我最清醒的时候,张文清会一声不响地从黑暗中冒出来站在我面前,然后青面獠牙地对我说,“小辉,你不是爱老韩吗?你们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那老子做件好事,送你一程,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他!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继续恩爱吧!”
我甚至希望张文清会手握那柄刺进老韩后背的军刺,也准确无误地刺在我后背同一个地方,并且准确无误地刺在我后背同样的深度!
我更希望我倒下来的地方也正好是老韩倒过的地方!
其实,更准确地说,我希望那天晚上倒下去的那个人不是老韩,而是我!
没有了老韩,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索然寡味。即使抓到张文清,无论用什么办法处置他,也换不回我的老韩,那个叫韩军的我的爱人,这是事实。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 所以,我根本不关心能不能抓到张文清。
那段时间,我最热衷的事情,是喜欢驾车去赤水镇。
在去赤水镇的路上,我经常在嘴角挂着微笑。
我丝毫不理会老左苦口婆心的劝阻,我会跟他抢他的车钥匙,然后再驾着他的车,一言不发面带微笑地来到赤水镇。
我把车停在高速路上,我会坐在隔离栏上或者直接席地而坐,望着老韩曾经倒下去的地方,一坐一整天。
我一首一首唱歌,一曲一曲唱戏,唱老韩唱过的歌,唱老韩唱过的戏。
每一首歌,每一曲戏,都会让我重温那些过往的幸福时刻,我都会觉得老韩就在我面前,他会伸开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我都会听到他的心跳声,也能亲到他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
这个冬天很晴朗,每到午后,阳光都能晒烫我流泪的脸,也能晒暖我抚摸路面的手掌。我才不管寒风会不会吹冰我的脖颈我的脊背,我根本不在乎屁股下的水泥路面有多冰凉和坚硬。
我扯长两条腿,就那么呆坐着。我才不管来来往往车辆里的人怎么看我,我才不管路政巡警用怎样的话语来劝告。
他们一开始先劝说,后来变成不耐烦的驱赶。他们甚至威胁我说,“不管你是不是精神有障碍,你要是再不听劝,我们就以妨碍道路交通安全法对你实行制裁,对你实行行政拘留!”
看见他们的车远远地开过来,我就迅速离开,等他们走了,我会重来。
老左眼泪汪汪地说,“别去了啊,小辉,你要听话呢,你是想叫我跟你一起被关进拘留所吗?老韩已经走了,是不是呢?你就是再糟蹋自己也没用啊!你得面对现实,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我不理会他,他拉我胳膊的时候,我就一声不响地咬他。
除了想着老韩,除了重温跟老韩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的时光,我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会。
那天,老左天没亮就起来炸油糕,中午他还擀了面条,说,“小辉,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
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惊觉,冬天已经过完,已经开春了。
临出门的的时候,老左在窗口趴了一小会,平摊着手往窗外伸了一下,拧脸给我说,“外面好像下雨了,你可别再出去瞎跑了。”
这一冬都没有一星一点儿雨雪,街上满到处都是灰尘。
在二月二这天,忽然下起雨来。
陈汉章忽然打来电话,很激动地说,“小辉,张文清抓到了!抓到了!田真真也抓到了,其中还有个跟老韩长得很像的人!这些杂碎,原来一直窝藏在重庆沙坪坝田真真的同学家里。老左提供的线索终于用上了!现在他们正在押解途中。”
张文清,田真真,都抓住了!
这出乎我的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古来谁也不会因穷凶极恶逃脱惩罚。
我忽然惊醒,自老韩下葬后,老韩的墓地,我连一次也没有去过。
在潘家村坐上910公交,出行不到二十公里,就能到南鲸鱼沟北坡的白鹿原公墓。
我扬起脸。天色阴沉,雨不大,其间夹杂着米粒大小的颗粒物,打在脸上怪舒服的。
今天不是什么忌日,墓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一片冷冷清清。
我在想,多少年后,我也会躺在这里?到底是多少年后,还是今天呢?我甚至在想,躺在这里,我会很幸福吗?我会跟老韩重续前缘吗?想到这里,心里有点痛,有点痒,很受用,我不自觉地笑了笑。
这是一所据说葬过女娲,东周和大唐曾辟为上林苑的福寿之地,武则天也曾在此处的太平寺出家过。占地千余亩的墓园苍松翠柏花木果树周植,亭台楼阁假山奇石随处可见,白鹿原下清水环绕,确是一方风水宝地啊。
老韩的墓地坐南面北,在一处高坡的最顶端上,很好找的,不需要守墓人带路的。
在老韩的石碑旁,有一朵蒲公英,它翘着长长的花梗,含苞欲放。
我把鲜花蹲在石碑前,顺手掐下那棵蒲公英。
老韩的黑白照片在石碑中央对我微笑着。
“哥,这是你送给我的问候吗?”
老韩没有回答,依然微笑着看我。
花苞躺在我的手心,花蕊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像一颗熟睡的脑袋。冷冷的药香在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很有味道。
我抚摸着老韩的照片,摸着他照片上的脸,我的手指一片冰冷。
我不禁潸然泪下,不由自主解开衣襟,抱住石碑,把我裸露的胸膛贴了上去。
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路上见一少女,从此后他相思深种爱慕难舍。佛祖就问阿难,“你有多爱他?”。
阿难道,“我愿化身石桥,经历五百年风吹,经历五百年日晒,经历五百年雨打,但愿此女子从桥上走过。”
老韩不是那个阿难爱慕的女子,我也不是阿难。
我们只是两个小人物,永远不可能成仙成佛成菩萨,我们只是把情感认得真了一些而已,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冲破“情”字的樊笼,我们心甘情愿被这个字煎熬,就是敲骨验髓也在所不惜!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影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就不相信,如果有来世,我会不继续做我那个桃花林里的旧梦,我就不相信老韩会不在那个旧梦里等我!五百年沧海桑田,顽石也会长满青苔,只要我一颗心儿未死,我何惧让老韩在我梦中再留五千年!
哥啊,就让我们忘了那片沧海,让我们忘了这轮日月,在来世,不管你在哪个乡村,还是哪座城市,我不会改变容颜,你也不要换了相貌,就让我们互相在人海之中找到吧,让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哥啊,梁山泊可以为祝英台碰碑而死,我洪小军为什么就不能为你以身殉情,再和你一道化为一对蝴蝶翩翩双飞呢?
忽然,一直蝴蝶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一惊,难道说,是老韩听到我的心跳,先期翩然而来?
抬眼望处,原来却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下起雪来。
雪花非常轻盈,纷纷从天空慢慢坠下,落在山坡上,落在路旁的松柏上,落在老韩的墓碑上。
一阵风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满山坡飞舞。放眼再望,满山坡就像一座舞台,任由这一只只灵动的蝴蝶轻快地飞来飞去。
不知不觉,我脱了衣服,在老韩的墓碑旁像蝴蝶一样舞动起来。
哥呀,给你跳完最后一舞,我就随你来了。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声呼唤,我听出来了,那是老左的声音。
老左好像摔了一跤,他爬起来,跑过来哭嚎着,“小辉,小辉!”
一件棉衣忽然裹住了我。
“小辉,你这样咋行呢?你可以不替你着想,你可以不替我着想,你也得替二哥二嫂想想,他们都盼你能振作起来。老韩是没了,可是老韩一样活在你心里。如果你嫌西安伤了你的心,我可以陪你到别的城市去,我会永远拿你当亲弟弟待。我会陪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我咽气!”
老左从身后抱住我,放声大哭。
哥啊,要是我现在就陪你去了,老左,身边我这个至亲的大哥,他的后半生将怎么办?
哥啊,看来,我得迟些再跟你赴那场永不相忘的约会,我得在我赴约之前,给老左找一个他深爱的人,这是我的责任啊。
坐在山头,看着老韩静静地在蝴蝶丛中笑着,忽然一首歌在我心中慢慢唱起,那首歌,很久都一直盘桓在我心头,是的,是高明骏的那首《丛林男孩》的歌。
问我从那里来 那是什麽地方
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
问我为谁流浪 要去什麽地方
是不是那日出的方向
我离开我的家 独自寻访天涯
没有泪 没有爱 没有他
离开古老的丛林 来到年轻城市
我扛着未知的命运
霓虹正在闪烁 照着我的落寞
那心情实在无法甩脱
像是漂泊的云 披着冷冷的风
在风中是丛林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