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路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没有雾,天色一片灰沉沉的。
一场场大雪,使整个西安很久以来笼罩在一片寒气当中。古城在一片寒冷中却在不屈地蒸蒸向荣着。西安这样的大都市毕竟不同于我生长的华县小乡村,尽管我们起来得很早,但是大街上早已车水马龙了。
我喜欢乡村冬天早晨的那种宁静,我也喜欢这大都市所有的喧嚣。
跟所有乡下人一样,以前长在乡下的时候,总是在向往着大都市。尽管我的老家有着那么多的果树,核桃,山栗,苹果,桃子,梨,杏树,有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有着碧绿碧绿的草地和一望无垠的庄稼田,有着淙淙的山泉,有着四季吃不完的菜蔬,但是,我还是向往西安这个比肩罗马,埃及,希腊的世界级别的古都,尽管它现在已经不是像盛唐时候在世界上那么辉煌,但是,它毕竟与时俱进地发展着,毕竟是我心目中渴望已久的省城啊。
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二嫂,我心中感觉非常的踏实。
以前在玉祥门住了那么长时间,二嫂也只来过一次,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我只记得她语重心长地给我说了一句话:兄弟呀,西安可不是个随便谁都能一辈子落脚的地方,既然你辛辛苦苦创下了家业,就要安安心心在西安扎下根。家里人不图你这辈子能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以后有合适的姑娘,可千万别错过了。爸妈都盼着早点抱孙子呢。
这话说了没过多久,我妈就去世了。
银灯结彩花成双,
玉蟾移步过东墙。
夜阑人杳更漏响,
万籁悄悄静百鸟入梦乡。
母亲灯下依寒窗,
针针线线多慈祥。
他把那万端愁绪千般痛,
溶作千缕爱为兄补衣裳。
我转脸看了一眼老韩。
可能是昨晚上没有睡好吧,为了提神,他摁了一下播放器。奥迪车的车载音响效果非常棒。
《屠夫状元》是我非常喜欢听的眉户戏。
很久以来,我一直弄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骨子里,就从没有喜欢过那些自命不凡的有文化有素质的人,恰恰相反,像老韩这样看起来粗线条的有着农民气质的霸道的中年人却总是深深地吸引着我。他那举手投足间的无拘无束,那种看起来丝毫不顾忌不做作的神情,使我总觉得像看见黄土地一样地亲切和自然。我习惯了看他们开怀畅笑的样子,我喜欢他们那种不被现代文明污染过的原始和粗犷。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真情流露像窖藏的美酒一样醇香,让我感到心醉。
我以前也送过老韩好多盘汽车cd。像老韩这种A62.4L的车子,BOSE音响听320kpbs的Mp3,音效是非常震撼的。那些cd,里面有我喜欢的打火机打火时候的砰砰声,有溪流的淙淙声,有汽车在原野上奔驰时候轮胎和泥土的摩擦声,那些声音,是那样的逼真,让我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大自然中留恋,在都市的喧嚣中找到了一份静谧和恬淡。
可是,我很少见到老韩播放我送他的片子。从我试碟后,就再没有见老韩放过。尽管老韩也喜欢歌曲,可是老韩实在是太喜欢秦腔戏了,他在疲劳的时候,在兴奋的时候,令他能安神的,莫过于秦腔了。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老韩能像这段戏词里一样,是我的哥哥,那多好啊。要是我妈在世的时候,对他也能像对我一样疼爱,那该多好啊。可是,可是,唉!
听到我轻轻地叹气,老韩回头笑道:“你这是咋啦?一大早的,谁又招惹你不高兴了,碎碎个娃娃,唉声叹气的。”
“我在想,当初就不该送你那些cd盘,你总是不听,浪费人家一片好心。”,我说。
“你买的那些cd,哥好好保存着呢,以后啊,你要好好地在音乐方面训导哥呢,等哥的欣赏水平精进了,再好好欣赏吧。”
老韩笑了。
还记得当时我送给老韩cd碟片时候老韩眼神里溢彩流光的样子。
在爱情还没到来的时候,我或许把一切想象的太简单。我只是想着我的爱人会骑着高头大马,背着长枪,踏着山林间的枯叶,带着一身露珠,披星戴月地向我飞奔而来,我更想象着我的爱人不只具有老左那样的似水柔情式的无限宽容,更具备老韩这样的狂漫不拘,更加富有余秋雨一样的博才和徐沛东一样的音乐品味。可是,我也深深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甚或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他甚或也会喜欢我,但是,要等他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要寻找亿万年。不管怎么说,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使我万分满足了,对于他的爱,我还奢求什么呢?求大同存小异吧。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掏出一支烟,点燃,给老韩送到嘴上。
“哥啊,其实我也不必等你有什么改变,你这样很真实,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真的你这么想?”老韩鼻孔间喷出两股烟雾。
“真的。”
老韩抽烟的姿态很帅。
“可是,你却总是不听话,净跟我瞎捣蛋。”
回想和他认识到现在的过程,那反反复复地吵闹,别说是老韩,就连我都快心力交瘁了。尽管说这些哭哭笑笑都是爱情路上必经的风雨坎坷,可是,哪一次我们不都是走在悬崖峭壁上,回想起来都让人有种走钢丝一样的后怕。
谢天谢地,老韩还在我身边。
听了他的这话,我不像从前那样有任何心理压力。相反,我却很是受用。从他的言语中,我听得出来,他不是在埋怨,而是更多地让我感觉到被他深深地关爱着。在我们的相处中,我不必诚惶诚恐,老韩也不必。哥啊,你慢慢会知道,我一定会为你改变我自己,我会跟上你的步调的,你放心好了。
说实在的,尽管昨晚上林文龙的话不管怎么讲都没错,可是,让我放弃我喜欢的工作,让我重新审时度势,一时间,我还心有不甘,难以转过弯来。
“哥啊,我们来得是不是早了点?”
华县离西安实在是没有多远,不是雨雪天气的话,走高速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看看表,二嫂应该还在路上。
“我们来得早了点,你应该多在床上躺一会儿再起来,这天气,说不定发车会晚点儿,再说,二嫂也不一定会赶头一班车。”
想起昨晚上睡得那么晚,我有点可怜老韩。
老韩瞪我一眼:“说啥呢?赶早不赶晚啊!二嫂头一回来咱们家,你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再说,二嫂像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吗?”
我搔搔头不好意思起来。
我相信老韩对二嫂的印象好极了,他对二嫂的信赖就像我对他的信赖一样,这种信赖足可以让人心里感到踏实。
车很快就过了北门,向东上了立交桥。
城墙上落着雪。城墙下宽上窄,微有陡势,那雪积在长长的横砖缝处画成长长的规则的细细的雪线,就像给城墙重新勾了白色的砖缝一样煞是好看。墙垛上那一片片长方形的落雪又厚厚地勾勒着城墙的上方轮廓,让这全国保存最完好的古城墙像换上了新装一样,重新给人不同的视觉冲击。宽宽的护城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沉睡在梦中孕育着新的生机。河两面的灌木乔木披着雪衣戴着雪帽,默默地打量着匆匆的行人车辆。
二嫂是个闲不住的人,要不是这冬天,除非有什么重要事情,她肯定没有空闲来西安看我。在我华县老家,现在呢,只有二嫂一个人是真正了解和暗暗支持我生活状态的人。
我仰脸去看左上方的后车镜。
老韩叹口气,闷了一会儿说:“要是二嫂问你的脸,你打算咋说呀?”
脸上的伤痕还依稀可辨,二嫂不可能不过问。
“我就说喝酒喝多了,自己不小心撞伤的。”
车子钻出火车站下面的涵洞,过了多彩商城门口的十字就到三府湾长途车站了。车子忽然听了下来,前面是红灯。
老韩伸手在我的脸颊上摸摸了:“干嘛要撒谎啊?你实话实说多好。”
“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你怎么能给一个非常关心你的人撒谎啊?”
我明白老韩的意思。他是想让二嫂知道我有恩于他,想让二嫂知道他是对二嫂坦诚相待,更想让二嫂明白我们以后会同甘苦共患难。
我不想驳老韩的用意,随他吧,让老韩不舒服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我不再说什么,老韩拍拍我搭在膝盖上的手:“别说你了,要是我能有个二嫂这样善解人意的嫂子,真真的上辈子烧了辘轳粗的高香了。小辉啊,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二嫂呢。”
老韩的话忽然就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某根神经,我觉得眼睛有点发涩,鼻子有些发酸。
车子重新启动了,没有几分钟,就驶到车站口。
找了个地方泊好车,正好对着出站口不远。
老韩问:“几点了?”
我瞄了一眼前面的显示器:“快七点了。”
老韩重新掏出烟来,拿出打火机,刚要点燃,忽然望望我又停下来。
“怎么啦?是不是要小辉哥哥给你点烟啊?”
我去接他手上的火机。
“不抽了,车里不透风,让你抽二手烟。再说,哥以后要少抽烟,哥还想活一百岁呢!”
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也不是不抽烟就长寿呢,听说我爷爷二十岁时候就开始抽旱烟,活了快九十岁呢。”
我不想老韩为了我憋屈自己。
“你瞎说。”
老韩笑着把烟凑到鼻孔跟前深深地嗅着。
“给你讲个笑话吧。”,我笑起来。
“哎哟,你还会讲笑话?太阳从西边出来啦,真新鲜。”,他逗我。
讲笑话有什么难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宿舍里,我能讲两个小时不带歇气儿呢,听得几个室友笑得肚子痛我依然面不改色口若悬河。
“一个年轻人活了三十岁就死了。”,我开讲。
“死了?”老韩皱皱眉。
“是呀,可惜死了。他心里很不服气,问上帝‘别人都能长寿,活个七八十岁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为什么我这样命短啊?’”
老韩转过脸来,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很得意,看来老韩中招了。
“上帝想了想就问他:‘你喝酒吗?’。年轻人摇摇头。上帝问他:‘你抽烟吗?’,年轻人又摇摇头。上帝最后问他:‘那你喜欢什么呀?’,年轻人说,‘我无欲无求。’,上帝大声呵斥他:‘你无欲无求,不抽烟,不喝酒,那你还活什么呀!’”
老韩愣了一下,看见我把手搭在他大腿上慢慢向上试探,忽然明白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哈哈大笑:“你个哈怂,在这里等着哥呢。”
我抢过打火机,砰地一声打着了:“快,抽吧,没事。”
老韩还是不抽。(言情小说网:www.♋♋xs.ⓒⓒ)
我笑着拿着火机在他身边绕,绕到他的两只膝盖间笑道:“你再不抽,我就给你点个炮。”
老韩没法子,双手握住我的手,逮到嘴边对着烟头。
老韩的双颊凹了进去,小小的红红的火焰斜斜地在烟头处靠了靠,又从瘦变胖了。
老韩舒服地出口气,刚要靠到椅背里伸伸腰,忽然他眼神从车内望出去,收不回来。
顺着他的眼神,我望过去。
一辆桑坦纳停在不远处,一个人从车内下来,一边用遥控器锁车门,一边向车站出口处张望。他正面对着老韩和我的方向。
他的身材和脸孔是那样地熟悉。
没错,是他,是老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