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张文清。
“跑华县去了?”
张文清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
“你可真不懂事啊,剩两天就过年了,不在西安陪老韩,回哪门子华县呢?!你就当你是个新媳妇儿,结婚头一年,无论如何,也该是在婆家过年的!你自个儿跑就跑吧,还把老韩家的娃拐带跑了,你是诚心要老韩孤单单一个人过这个年啊?真不知道老韩要你干啥?”
想起昨晚上我的那个梦,想起张文清做的那些事,对于他整个人,我心里就有种排斥感。一大早的,再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刚开始的笑脸就僵在庭院里了。
“喂?”
张文清在那边喊。
我咳嗽一声,以示我在【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⑼⑼⑹⑼xs.com】。
“今天都二十八了,没事的话,早点回来。”
他的语气,就跟个管家婆差不多。
不等我说什么,他那边先急着投胎似的收线了。
对张文清的反胃倒在其次,可是,张文清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反复萦绕。
可能我真的是太自私了,我撇下了老韩一个人在西安,难道我真的要在华县过这个对我来说意义很不一般的新年?
我是“新媳妇”吗?
我不知道对这个从张文清嘴里吐出的新词是该哭呢还是该笑。我知道我不能深究这个词语的个中深味,可我知道,在一些人看来,我已经和老韩是切切实实的一对儿了,最起码张文清现在是这样看的。
这绝对是叫人高兴的一件事。
“新媳妇儿,呵呵,新媳妇儿。”我喃喃道。
二嫂忽然跨进庭院,轻声说,“什么新媳妇儿?他三爸,念叨啥呢?”
“二嫂,我想回西安去。”
二嫂笑起来,“二嫂知道,二嫂知道,你是该回去了。”
“你知道?”
“当然啦,过年前,你该回来看看的。看了,心里也就畅快了,也就能安安心心在城里过年了。”二嫂忽然贴近我,低低地说:“二嫂是过来人,当初跟你一样呢。”
左手是自己至爱的亲人,右手是自己要一辈子过日子的爱人,在这个最讲究的传统节日前,我竟然也毫无二致地要经历这番幸福的煎熬。
我抿紧嘴唇,阳光透过层层寒冷反-射着庭院里的积雪照亮我的脸膛。
我跟皓皓说:“你想到哪儿去耍?四叔带你去。”
不料这孩子却说:“只要跟着四叔,哪儿耍都一样。”
可能在这孩子眼里,在城市外的任何天地都充满了新鲜感。可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华县,银装素裹的少华山是不好去的,稍微远一点的华山更是充满这危险。离我家最近的华县县城,可能多多少少,对皓皓来说还有点儿不一样。
“咱们到县城逛逛,天黑前回西安怎么样?”
原本是想在华县过年的,现在想想,真的不能撇下老韩一个人了。
孩子就是孩子,马上高兴地答应了。
手里捏了一千五百块钱,其中五百块是换好的二十块面值的新钱。在旁边无人的时候,我递?习郑骸鞍郑?庑┣?隳蒙希?氤陨读讼胗蒙读耍?炫?土耍?酱謇锷痰昀镒约嚎醋怕颉!?br>老爸粗糙爆满青筋的大手搭在我手背上,“瓜娃,爸现在还要钱干啥呢,不愁吃不愁喝的。我娃娃在城里也不容易,啥都得花钱,你自己留着花。”
老爸不接钱,推开我的手。
看着老爸笑呵呵的脸,我心里一阵酸楚。
都说养儿防老,都说盼儿成龙,可是真的鱼跃龙门了,有几个能老老实实呆在老人身边,外面的世界看花了人的双眼,也更刺激了人更不安份的那颗欲望无尽的心。
见老爸不接钱,我只好拣出那沓新钱,“那,这钱你拿着,到时候给你孙子当压岁钱。”
老爸迟疑了一下,接过去,塞到褥子地下。
“你得是要走了?”
“嗯。”
“也好,人家娃娃也得过年,在咱们这里过年总不是个事情。”
“嗯。”
“那你过年,不回来了?”
“皓皓……老韩……”
不知道该怎么跟老爸说。
“也好,你韩哥这人心眼儿不错,就是有点儿戾气,不像你左哥感觉让人心里踏实。不过,在外面闯荡,总得有个三朋四友,咱交人要交心呢,火心要虚人心要实,不管做啥,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行,占人便宜的事情咱不干。听你嫂说,皓皓这娃现在也没妈了,没妈的孩子可怜着呢,能帮老韩一点,就帮一点,也不枉交往一场。”
自从和老左老韩到过我家,我爸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们只言片语,今天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实在在让我吃惊。
我刚要说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皓皓一阵风一样从门帘外蹦达了进来。
“四叔,阿姨在隔壁说,你要带我去县城玩?”
在外面玩雪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跟老韩一样白皙的脸,因有过运动透出来的红润一直延伸到他的耳朵根,红白相间的运动上衣上,蓝色的运动裤上,橙黄色的运动鞋上,到处都是飞溅上来的雪渣滓。
“嗯,”我拽他到院子里,拿一块白毛巾给他擦身上的雪污。
“咱们去县城里转转,天擦黑就回家了。”
“回这里吗?”,皓皓直直地伸开双臂,叉开两腿,“大”字一样随着我手中的毛巾拨拉在院子里转动。
正处在变声期,他嗓音笨笨的哑哑的,嘴唇上下巴颌上薄薄嫩嫩的一层茸毛,挂着不知道哪儿粘上的细细水珠,在新鲜的阳光下闪着亮光。
这个不是老韩的少年,浑身闪耀着老韩的影子,在庭院里冒着热气。
“四叔倒是想带你上少华山,看潜龙寺,看红崖湖还有密林谷想让你好好玩,也还想带你去华山诸峰,想让你感觉欧阳锋和郭靖华山论剑来着,可是,这冰天雪地一步一滑的,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今天咱们上华县转转,转完了就回西安。”
听说要回西安,皓皓站住不动了。
“我还以为咱们会在华县过年呢。”
“在华县过年?那你爸咋办?”
没想到这孩子倒是有在华县过年的心理准备,这真是出乎我的意外。
他哈哈笑起来。
“这还不简单?他不愿意在西安了,可以也来华县啊。”
“你爸也来华县,来过年?”
老韩心无旁骛地来华县了,我们几个人一起去街坊邻居家串门,到最热闹的太阳坡下跟向党们一块儿晒太阳拉闲话,到集市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抢购年货,在除夕夜里吃完年夜饭围着老爸看孩子们磕头讨压岁钱,看完春晚去庭院里燃放爆竹,恭恭敬敬在族谱前给祖宗磕头,拱手作揖互道新年吉祥,大年初一换上里外新的衣服去登高,年初二挨着门儿给亲戚拜年,在村里人在亲戚朋友的一眼眼羡慕里穿过……
这就像皓皓说出来的童话一样,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我有些分神,苦笑着纠正说:“你以为你爸跟咱们两个闲人一样无事一身轻啊?他就是想来,村里就没有事情了?过年时节的,治安啊,村上给区上拜年啊,村民娱乐啊,还有你爸工程队的互访啊,在这节骨眼上,四叔猜,你爸都恨不得有分身术了。”
皓皓撅起嘴:“每年这个时候,他最麻烦了!”
“没关系,四叔陪你啊。除了危险的地方,你说上哪儿都成,不过,说好了,今天天黑前,我们必须回去,都年根儿了,再不回去,真的说不过去了。”
“那,好吧。”
皓皓的脸上显出好脸色来。
刚要到隔壁辞行,二嫂已经提了大大的几个袋子过来了,二哥笑嘻嘻地跟在后面,手里也同样提着一个袋子。
“姨,你提的啥呀?”
皓皓闪在我前面去接二嫂手里的袋子。
接过二嫂手里的袋子,一同到屋里来。
二嫂笑着说:“也没啥好东西,皓皓,姨给你们蒸了两锅包子,地软的,茄子青椒的,大肉粉条的。你们城里自家的蒸锅小,不好做。还有,给你带些晒好的山野菜,蕨菜,木耳。等你想吃了,让你四叔仔细做给你。”
“地软是啥呀?”皓皓一脸的兴奋。
“地软,就是水木耳。黑色的,纯野生的,滑溜,口感非常好。”
我插嘴道。
“这时候哪里来的地软啊?”皓皓不解。
“皓皓说的对。这时候当然没有了。地软到春天才有的,下雨后有,太阳出来就没有了。长不大,就衬衣的纽扣大小。长在草缝里,吃的时候,跟木耳一样在水里泡了就成。”
“那,我得尝尝。”
二嫂见说,打开袋子。
我刚拧身取了湿毛巾想让皓皓擦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捏了一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包子,掰开来,把一块塞到嘴里。
另一半造型精巧的包子还在皓皓手里,可以看见切成细块的嫩豆腐,还有绿绿的韭菜和细碎的胡萝卜夹在黝黑的的软当中,煞是好看。
鼓着腮帮子咀嚼着:“香,好吃。真好吃。”
说完,腮帮子还鼓圆着,另一半也被他塞到嘴里。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赶紧拦阻他,要是噎着了可不好。
“皓皓说好吃就好,以后想吃了,四叔没做给你,就来华县,姨再给你做。”
二嫂笑了,拧身给我说:“你二哥送你吧,你和皓皓先到县城去转,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去,别让老韩太操心孩子,啊?”
我低声说,“二嫂,你过来一下。”
二嫂跟我来到门口僻静处停下,问,“咋了?”
我从裤兜里摸出早已准备的两千元钱,塞到她手里:“嫂子,今年我不能在华县过年了,这钱你拿着,到时候给你和我哥还有娃们买点东西。”
二嫂见说,把钱推过来,“他三爸,这钱你收着,你听嫂子说话。”
见她不要,我急了,眼泪一下子跟着出来了,嘴也不争气地笨起来,“你不要,我心里不好受。”
二嫂呼吸也粗重起来,“听嫂子说,嫂子知道你心里想些啥。你是操心咱爸呢,觉得过意不去。其实这没远必要啊。伺候老人是我们晚辈儿该做的。谁不是父母生养的?不论是哪位老人,有多大的儿子,也就有多大个女儿,儿媳妇跟女儿是一样的。再说,你在城里,这时候只要一门心思先照顾好你比啥都强。多对皓皓好点儿,就是把老韩的心安稳了,对老韩好点儿,就好比对你自己好是一样的。嫂子跟你哥现在也不缺钱花,你就当是替嫂子先存着,等嫂子用的时候,再向你要。”
二嫂执意把我的手推回来:“装起来,别这样推推搡搡,让别人瞧着不好。你放心回城里过年吧,咱爸他没事。”
正在二嫂说话的当儿,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压着吱吱嘎嘎的积雪路面,悄悄地停在我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