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热了起来。
这是一个像憋在烤瓮里的城市,干燥和闷热是它最鲜明的特征。
过了六月,除了太阳每天在天上有序地挪移,空气似乎一点儿也不流转。树叶是静止的,漂浮的云彩也是静止的,天还不怎么样蓝,也并不高远。从一大早开始,满大街涌堵的,全是空调吹出来的热风。一辆辆小车从身边驰过,卷起的风吹在行人身上也是热烘烘的,大街上擎着遮阳伞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最单薄,这不仅仅是为了裸露她们娇美的曲线,更为了散发体温。成年男子,很多则是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在街上匆匆来去。中午的街上人很少,可太阳西沉后,大街上呼啦一下拥满了人。霓虹灯通街闪烁,人人乐,华润万家,易初莲花等空调多气温凉爽的超市人潮如织。
每一个开放的免费公园、街心公园、健身广场是老年人的天下,空气里混合着各种说不清的味道,就连街边的小饭馆里也拥满了人;潮男潮女更多地涌向舞厅酒吧咖啡屋,透过落地玻璃橱窗,你会看到每一座饭店里满是举杯投箸的人,小吃摊上,家家户户饭馆的生意,不到凌晨三四点绝对不会打烊。直到这时候,你才会深深体会到什么是一座千万人口的不夜城。
都说重庆,武汉,南京是全国三大火炉城市,而这时候,西安的气温,一点儿也不比这些城市低。
几乎有两个月,我整天窝在雅心园的家里不出门。
华县的诸多事,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来敲我的心门。
很多次愣神的时候,我恍恍惚惚看见在我的小院里,我老爸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和站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跟我说话,又反反复复看见老爸和老妈在修葺几十年前不复存在的旧宅子,我刚要帮忙,他们就又不见了。
很多晚,做梦梦见老爸戴着草帽,在自留地边背着手走来走去。有时候他掐一穗麦芒还隐隐泛绿的麦子,迎着阳光,脸上尽是笑意,他把麦穗在粗燥的手掌里揉搓着,然后满满地鼓起腮帮子吹口气,吹走麦壳,说道:“军军,看,今年又有好收成了。”
有时候我看见我刚刚回家,老爸的怀里颠倒着草帽,帽子的坑里装满了金黄色的杏子,他笑着说:“快吃吧,你二嫂刚在屋后树上摘的,一点儿也不酸,甜得很呢!”。
有时候我看见二哥穿着白色的背心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晃一晃地磨着镰刀。我递过去一碗水,对他说,“哥,现在都用收割机了,还磨镰刀干啥?”,他接过碗咕嘟咕嘟喝光了,擦擦嘴把空碗递给我,拇指在镰刀刃上试试棱角,笑着说:“‘要颗粒归仓’呢,机器割不到的地方还是这样的家伙管用啊!”
我更多的是看见二嫂头上顶着手帕子,挑着扁担到田里给我们送水。她擦一把头上的汗,揭开篮子上面的白毛巾,拿出一根碧绿碧绿的黄瓜和两只红通通的西红柿,笑着对我说,“他三爸,来,这是专门给你拿的!充饥又耐渴!”
一晚又一晚,我浑身一哆嗦,浑身发汗地醒来。
我一动弹,老韩被惊醒了。打开床头灯,他拍拍我的肩,说,“咋?又做梦了?梦见啥了,给哥说,说出来就不害怕了!”
老韩取来毛巾,我擦着汗,心里满是愧疚。
我胡思乱想也就罢了,害得老韩跟着我整晚整晚睡不了个浑整觉。
除了很要紧的事非出去不可,老韩尽可能地留在家里陪我。即使是出去了,他也尽快地回来。他非常清楚,越是我一个人在家,我越会想华县的那些事。
有几次,他甚至鼓动我给老左打电话。
“眼看着皓皓要放假了,梅梅也快回来了,等他们回来,就好了!”
华县已经没法回去了,老韩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他的孩子,也就是我亲人一样。梅梅这孩子,据说又改变了主意,想和小杨一起考研。可不管怎么说,梅梅,小杨,皓皓,一个个放暑假回来是铁板钉钉的事,或许他们回来了,我忙起来了,一切又都不一样。
“不一样的,跟老左说说话,让他陪陪你,你心里一定好受些。”
老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又怎么能让老左来呢?我有何脸面再给老左打电话呢?自从搬进雅心园,心里对老左的歉意就没法再提了。过去的种种事情想起来,我只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我跟昏君齐宣王有什么区别?
自从华县回来,老左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打电话过来。我深深明白,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老爸的亡故,可能再联想到自身,老左也是黯然伤心得没法再提了。
老韩不由分说,拿着我的手机就拨电话过去。
电话通了。
“你要是不忙,就过来坐坐。”老韩说。
“小辉出啥事了?”那边,老左一惊。
“也没啥,是我,请你来坐坐。”老韩很诚恳地望着我,一脸的关怀。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天空缀满了闪亮的星斗,不见月亮,忽然就飞雪满天了,我正在山坡下侍弄一丛一人多高的玫瑰红色的紫荆花,那花朵的花冠如蝶,翩翩飞舞的雪花也和蝴蝶一样,漫天飞舞,可就是落不下来。老韩身影模糊,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后微笑着看着我。老左急匆匆从另一个山坡连滚带爬地过来,嘴里连声喊着什么……
这个画面一转眼又不见了。
我雷击似的望着老韩,浑身哆嗦着。
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眼前会出现这样的一组画面,那画面就像看3D电影一样,是那样地真切,我更不明白,这幅画面在我眼前就那么一闪,快得就跟没有出现过一样,这画面来得那样急促又那样真实,它到底要说明什么呢?
“小辉!小辉!你怎么啦?”
老韩握住我的手,脸色顿时煞白,使劲摇了摇。
“……,没什么……,”我缓过劲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不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华县诸多事情使我神情恍惚所致。
老左刚进门,看见他明显地黑了瘦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下班就跑出来,不怕扣你奖金?”我埋怨他。
&emsp[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 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从他们学校到这儿,即使路上不堵车,也得近乎二十分钟。
“没事,不存在。”
他打着哈哈,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除了卧室,他前前后后把房间参观了一遍。
“这屋子就是敞亮,南面还临着公园,环境好,空气也好,不错,不错!”,老左搓搓手说。
老韩在一边不说话,一脸的笑意。
等三个人在沙发前坐下来,忽然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只听见空调丝丝的风声在响。
橙亮的普洱茶冒着热气,氤氲四散。
“哥,喝茶。”我轻声叫了一下老左。
老左的眼光漫过老韩,接过我递过去的玻璃杯。
他眼神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手中的杯子抖动了一下,茶水险些泼出来。
我知道老左在想些什么。
这么多天来,每次舆洗,我都能摸见自己日渐瘦削的颧骨,摊开的手掌,手背上皮肤松弛发暗,我更不敢去看镜子,我怕看见自己苍白又消瘦的脸颊。
每晚每晚,老韩深深把我拥在怀里的时候,我也惊见他比以前瘦削很多。
很多事,很多东西,都在折磨着我,折磨着在我面前强装欢笑的老韩,同样也在一寸寸切割着眼前的老左。
“其实,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仔细想起来,有些人可能还不如我们这样,他们想爱却又不敢去爱,想做也不敢去做,应该是我们比他们更幸福。”
老左咬了咬牙,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也许想尽可能地在脸上多保留些时间,可还是烟花一样消失了。
我忽然想,在玉祥门的老房子,老左一个人呆的时候,他也许比烟花还寂寞些。
有种东西在腹腔处游丝一样地聚集,慢慢地汇成一种气流,顺着胸腔,直直地从咽喉溢出来,我浑身一震,眼泪唰唰而下。
老韩过来,把我的头枕在他肩上,拍拍我:“小辉,老左说得对。你好好想想,我们是幸福的……”
我承认,老左和老韩说的没错,站在单一的角度来想,我们是幸福的。可是,我们这种幸福,是用怎样的代价换回来的?我失去了华县的家!我的这种幸福是用老爸的命换回来的,我们现在的幸福并不是我们最后的结果,而是某个结果中的一个过程而已,以后是否能执子之手携手到老还这样继续下去,并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前面还有多少坎坷和磨难,才让我们到达我们想要的那个彼岸都还未可知……
“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哭一场,总比憋在心里强。这样天天折磨自己,老韩心疼,就是……看见也心疼,憋出病来,有个三长两短,前面付出的,就都白费了……”
老左慢慢地说,音色凄楚。
“大叔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再想想,毕竟大叔也那么大年纪了……毕竟这次也是个意外……,也许,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善,随着思想慢慢地解放,总会有更多人理解我们,能更宽容我们……,至于二哥,你也别心急,说不准多少年后,他也会体谅我们,能和你冰释前嫌,所以,我们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啥都会有希望的……”
老左很多次停顿下来,我知道,他不仅仅在安慰我,他也在犹豫,也许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也很彷徨,但是,他和我一样,在找寻那些影影绰绰的微薄的希望。
老韩没有说话,他更紧地揽住我的肩头。
我知道,室外,是闷得像罐子一样的空气,而老左的话,在这个吹着冷气的傍晚,在我还大悲的时候,也还让我保持着一种冷静,我们都在期待,期待一种我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