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两个人都看着前方的黑暗,聆听着身后海浪的声音。钟强从口袋里取出烟,想了一下,递给张海涛。
“老李有个儿子,今年该五岁了吧。”张海涛点着烟,吐出一口烟雾。
钟强侧过身,注视着黑暗中张海涛的轮廓。
“虽然老李没了,但是老李家总算没断后啊。”张海涛的声音听起来很惆怅。
钟强想起关咏曾和他说过,李远山的孩子并非他的亲生骨肉,莫非张海涛他们一点儿内情都不知道?听着张海涛语气中的懊悔,思忖再三,钟强没有挑破,他问张海涛,“你孩子多大了?”
“我?”张海涛转过头,“我孩子比他们家的大多了。”
“男孩儿女孩儿啊?”
“也是男孩儿。”
“像你们这样常年见不到孩子,也想吧?”
“能不想吗?”张海涛苦笑,“不过孩子总算长大了,明年就该上初中了,我也不那么惦记了。”
“倒真挺难为你们,”钟强由衷地说,“这些年嫂子没少操心吧?”
“是啊,家里家外都靠她,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人家。”
“没两年你不也就该回去了嘛,好好补偿补偿人家呗。”钟【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⓺⓽⑥⑨zz.com】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这样安慰张海涛。
“但愿吧,”张海涛轻轻摇摇头,“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偿得上。”
“怎么?”
张海涛楞了一下,怅然道,“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呢。”
钟强忽然后悔提及他的家庭,岛上的人这些年的牺牲,外人是无法真正感受的。他连着抽了两口烟,换了话题,说道,“我看档案,许晓刚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啊。”
“你看到档案了?”张海涛略显诧异,“是我们的个人档案?”
“是。”钟强应到。
“也难怪啊,出了这么多事儿,你们又在调查,能看到档案也不奇怪。”
“我只看到了李远山和许晓刚的,别人的,基地没给。”钟强没想到档案让张海涛产生这么大的反应,忙对他说。
“是吗?也无所谓了。”张海涛停顿一下,淡淡地说,“你说许晓刚的社会关系简单,的确,那孩子命挺苦的。”
“我看他父母都去世了。”
“是啊,他大学那会儿,出了车祸,父母一起都没了。”
“那他就没别的亲属吗?”钟强看向张海涛,“我看他到了站里,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一封信也没写过。”
张海涛沉默了,静静地抽烟,过了一会儿才又张口,说道,“家里和他断绝关系了。”
“断绝关系?为什么?”
张海涛轻轻叹口气,“据说上高中的时候,他喜欢上了他们老师,闹得满城风雨,弄得家里人在当地根本就抬不起头来,最后家里就和他断绝了关系,他上大学的钱都是自己赚的。”
“喜欢就喜欢呗,家里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断绝关系啊。”钟强不以为然。
张海涛沉吟一下,说道,“那个老师是男的。”
钟强张口结舌。
“他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儿,晓刚这一走,他们家就彻底断了后了,那家传的武术也传不下去了。”张海涛吐出一口烟,“这回他倒是不用再愧疚了。”
“愧疚?”钟强还没有在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那套拳术没学全,就被家里撵出来了,这些年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先人。”张海涛解释道,接着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不过老李比他强啊,最起码家里有后了。”
“老李那儿子不是他的。”钟强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张海涛紧紧地盯住钟强。
“老李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认识老李时,他老婆就已经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钟强叹了口气,没说话。
“哈哈,”张海涛惨笑两声,“他们俩是真扯平了,都不如我啊,我家那小子可是如假包换啊,肯定是老子亲生的。”
钟强怔怔地望着张海涛。
“天意,天意啊,”张海涛近乎癫狂,“天意弄人啊。”
“天意?天意是什么?”
“天意就是天意,”张海涛稍作停顿,继续说,“就这么个破岛,我们一呆就是十几年,哪儿都去不了,不憋出点儿什么事儿才怪呢。”
“你是说——”钟强的脑海中闪现出岛上那些人奇怪的举止,心里亮光一闪,“日久生情?”
张海涛回过头,仔细地看着钟强,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整整一周困扰着钟强的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他抑制住心底的激动,尽可能平静地说,“老张,这儿没外人,他们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儿,能告诉我吗?”
张海涛淡淡苦笑,“他们俩的事儿,我怎么知道?”
“可是,最起码许晓刚为什么杀人,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钟强穷追不舍。
“杀人?我都不相信他能杀人,你让我怎么说原因?”
张海涛的话让钟强迷惑,可是他再未给他追问的机会,转过身,看着黑黝黝的大海,喃喃地说,“老李就是在这儿被扔下去的。”
张海涛的语气像陈述,又像疑问,钟强连忙说,“应该是吧。”
“钟队,你相信生死会轮回吗?”
“这个——我说不好。”蓦然听到这样的问题,钟强心里怪怪的。
“人啊,一生就走在死亡的道路上,死亡就是生的终点,不是吗?”张海涛冷笑一声。
钟强沉默以对。
“有生就有死,有死再有生。生死倒无所畏惧,眨眨眼就过去了,可是那从生到死的过程,”张海涛哽咽了,“远比生和死更可怕,晓刚是怎么走过来的啊?”
这个精壮的汉子,一直到此刻,钟强才看到他真情流露。
“啊?你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啊?”张海涛猛地转过身,抓住钟强的肩膀。
钟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远处的天空,一道闪电划空而过,瞬间照亮了他的脸,他泪流满面的神情永远定格在钟强的脑海中。
一阵沉闷的雷声,透过厚厚的云层,从远远的天边传了过来。张海涛扔掉手里的烟,顺势擦了一把脸,清清喉咙,对钟强说,“就快下雨了,看样子不会小,咱们回吧。”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鞋子踩在土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分外刺耳。转出树林,观测站的铁塔映入眼帘,钟强忽然想起关于他们互相监督的规定,不禁问张海涛,“岛上的工作很重要,是吗?”
“那是。”
“你们到底做的是什么?”
“你不都是看到了嘛。”
“我看不懂。”
张海涛停下脚步,侧过身看了钟强一会儿,说,“我不能说。”
钟强无言苦笑。
“本来明年我就可以回大陆了,现在看来是回不去了。”张海涛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重新招人、培训,都费时间吧,再说这岛上的生活,也不是一两天就能适应的吧。”钟强揣摩着张海涛的意思。
张海涛看着钟强,奇怪地笑了笑,欲言又止。粗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拍打在他们身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拔腿就向宿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