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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很多天，郑安林的老父亲既没有盼到思远姥爷的身影，也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回家，甚至连儿媳妇也没有露面。
大街上，红卫兵们已经把大字报贴到了郊外生产队的围墙上。老伴拐着菜筐回来，告诉郑安林的父亲，大街上红卫兵在喊口号，好像喊到思远他姥爷的名字。
郑老爷子把孙子交给老伴，几步跨出院门，来到生产队的围墙外。一张蓝纸黑字的大字报上面打着一个刺目的红叉，红叉下面是郑安林岳父的名字。郑老爷子脸色苍白，他双腿都在发抖。但他此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爹……你怎么在这……”
是儿媳妇宋春梅站在他的身边。
郑老爷子的眼里闪着泪光，嗫嚅着看着儿媳妇：“春梅……我们先回家再说……”
郑思远盯着奶奶的眼睛，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的问奶奶：“我姥爷为什么不来看我？妈妈为什么好几天没有来？姥爷生病了吗？还是出远门去了？我想姥爷。”
奶奶轻轻抚平思远的头发：“思远，你爸也很多天没回家了，你想爸爸吗？”
“我想姥爷……”
思远看见奶奶的眼角挂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而当郑思远听到门响抬起头来，看见爷爷和妈妈走进来时，他发现妈妈的脸色是那么的憔悴而可怕。
宋春梅把书包扔在四方桌上，疲倦的坐在思远身边的凳子上，她的嗓音已经有些嘶哑：“爹，妈，我爸爸已经被隔离审查了。我去市政府大院找过安林，可是，安林现在是全市最忙的人，他已经顾不上我父亲的事了。甚至连我自己，也已经接到被暂时停止工作的通知。也许我可能不会再回群艺馆工作了，至于调离到什么地方，暂时还不清楚。只是，这几天苦了我妈，她已经有两天几乎没怎么吃饭了，我无论怎么劝她，她都只是流泪。我真怕这样下去、、……”
郑思远那双澄澈的眼睛审视着妈妈的脸色和爷爷的神情。他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神情这样的沉重，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拉住爷爷的手，却感到了爷爷的手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思远从爷爷的手上感到了一种恐惧。爷爷抚摸了一下思远的头，转身疾步奔出了家门。
当郑老爷子赶到市委大院时，看见儿子郑安林正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
：“郑安林！”
郑老爷子的嗓音洪亮而又带着恼怒，将刚下车的郑安林惊得回过头来。郑安林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慌张和无措，不安的目光远远的看着带着怒气的父亲。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快步向父亲迎过来。“爹，你怎么来了？”
郑老爷子用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目光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儿子，此时此刻，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亲生儿子距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安林，你很多天没有回家过，你想你的儿子吗？”
郑安林听出父亲的声音在颤抖。
“爹，我这里……这几天非常……紧张……”
郑安林的脸色由红变白，声音很不自信，甚至透着畏惧。
“你很忙是吗？你现在已经当官了，也不再画画了，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岳父，对于你都不重要了是吗？！春梅的爸爸，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被审查？！对于你岳父的事，、你是根本不知道，还是你根本就不关心？！”
郑安林看见老父亲发红的双目中溢出了一滴泪水，父亲的嘴角都在抖动。这是郑安林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从吉普车上下来了另一个人，他走到郑安林身边低声道：“郑主任，要不要我送你和老爷子回去？”
“不，不用了，我和我爹坐别的车回去。”
当郑安林和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是儿子思远那陌生的目光。他想伸出手抱过儿子和儿子亲热一下，可是当他看见妻子那不屑而鄙夷甚至带着排斥的目光时，当他看见儿子对他那不信任和戒备的神情时，他的手停在了空中。“春梅……我……我现在只怕很难直接去找父亲谈了……也许只有你还有机会去和父亲再谈一下……我不希望……”
“郑安林，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真正了解我的父亲。可是，我很了解我自己的父亲。我很清楚无论是我还是别人，再去和我父亲讨论让他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重新修改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都不会有任何用处。如果我再去和我父亲谈，我也一定不会去谈你希望我谈的内容。我相信我的父亲，我相信我的父亲没有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事，他也不会说出任何违背他自己良心的话。所以，我再去和我父亲谈什么都不会有什么意义。我也知道我很快就会被调离群艺馆，但是，不管把我调到哪去工作，我不会站到我父亲的对立面的。”
郑安林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的神情像一只被困住的狮子，有三分愤怒，又有七分懊恼和绝望：“春梅，不管事情变成怎样，你工作的事……我都会想办法……可是……”
郑老爷子紧紧的抱着孙子思远，他的脸色凝重，就像害怕孙子会突然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样。而此时，郑安林却蓦然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爸，我姥爷出了什么事？妈妈刚才一直在说她的父亲和你的事，是不是你做了让姥爷生气的事？！？”
所有的人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而思远的奶奶无法控制的哭了起来。
而此时，郑安林听到了儿子说出的让他至死都没有忘记的话：“爸，要是你做了对不起姥爷的事，我永远会恨你！”
郑安林觉得就像一声炸雷响彻在自己的头顶！他感到头晕目眩，恍惚中看到儿子那可怕的令他战栗的目光。他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转身踉跄的六神无主的离开了家门。
当天晚上，郑安林被市委领导找去进行了一次严肃深刻而重要的谈话。午夜时分，这次谈话结束的时候，本来已经感情和内心动摇了的郑安林，再一次的彻底的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态度和决心。他更深的懂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就一定会有所牺牲！为了这次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就一定要将自己的私心、亲情和小家庭置之脑后！
几个月后，宋春梅的父亲被下放到一家农场劳动改造。宋春梅被调到圣水镇下面的一所小学开始了小学教师的生涯。当宋春梅来到这所小学报到时，不由得感到：其实，这本来就应该是属于自己的职业。看着陈旧低矮的校舍，宋春梅的心里竟然没有任何失望悲凉的感觉。而此时，她并不清楚，当年她的同学欧阳子贤，就在离这所小学并不很远的圣水镇中学教书。而她当年的老师徐正，此时却正在一所军管监狱里给一个叫做任本良的犯人当地下教师。在徐正的引领下，这个叫做任本良的历史反革命，已经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了很久，也已经学到了徐正肚子里大部分的学问了。徐正的学问打开了任本良生命中新的窗口，使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的光亮。在一个夜色如水的静谧子夜，任本良和徐正躺在一张床上，任本良轻轻按着徐正的肚子，悄悄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女人，却喜欢我，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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