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导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宋:柳永词】
本章正文:
公元一九八二年,农历壬戌狗年,冬。
摄影师沈自雄府上的老太爷子,终于走完了他一百三十多年的非凡人生,无疾而终了。
沈自雄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并未感到失落和悲痛,而是感到了某种解脱和自由。
也正是在沈家老太爷子过世三天后,公历一九八三年新年元旦这天,沈自雄的儿子沈诗林,出版发表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墓碑】。
沈诗林的小说【墓碑】,进入读者手中后,旋即掀起了热烈的抢读高潮,读者的信如雪片纷飞到沈诗林面前。
沈诗林的父亲沈自雄和母亲叶阳都被邀请参加了沈诗林的小说座谈会。青年诗人苏红叶和沈诗林的姐姐沈诗染也被特邀加入了这次座谈。
当然,被邀请参加这次座谈的还有郑思远的妈妈宋春梅。
沈诗林的小说【墓碑】,虽然也是用伤痕文学的题材描写了建国初期直到文革结束两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但是通篇显现了一种梦幻般的诗意的全新小说风格,让文学界和读者为之震惊。
当沈自雄看到自己的儿子走到台上讲话时,他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和儿子之间已经彻底陌生了!这个他一直无法了解的儿子,此时此刻,已经彻底蜕变为他再也不能了解、不能走近的陌生人。
甚至,沈自雄此刻看着台上正在从容陈词的儿子,心里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自卑。他的视线逡巡着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他的视线掠过了自己全家人的身上,这更明确的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自卑。
这一刻,沈自雄才真的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原来是真的已经无法从容自若的存在了。曾经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崇高地位,此时,似乎正在被忽视和漠视。而一直作为这个家庭不可动摇的柱石的角色,似乎也已经崩塌了。
座谈会并没有组织聚餐,会议结束后,沈自雄的妻子叶阳等在门外,跟沈自雄说好之后,逐个约请了宋春梅、苏红叶一起吃饭。
沈诗林被几个青年作家约走聚会去了,所以并没有加入母亲叶阳组织的饭局。
在中南大饭店的包间里,宋春梅向众人宣布了一件振聋发聩的消息:郑思远很快就要去美国留学了!
除了沈自雄,所有人都很惊讶。而沈自雄早都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美国电影艺术科学学院的学者在中国访问期间,正好观摩了郑思远和韩成印主演的电影【回家】,惊叹之余,又特调了郑思远主演的【血染的誓言】。
在动乱结束之后,只是经历了短短几年调整的中国大陆,美国人看到这样的电影,看到郑思远这样的最年轻演员,这让美国人太震惊了!他们很快作出决定,和电影管理局做了反复的协调,终于获得许可,让郑思远作为公派学生赴美留学。
当宋春梅满面春风的发布了这个消息之后,叶阳和沈诗染的目光似乎不约而同的扫过沈自雄的眼睛。在沈自雄的眼睛里,叶阳和沈诗染虽然没有看到任何明确的情绪,但是她们好像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沈自雄的面色透出的一丝苍白。
沈自雄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手里举着一杯红酒。
沈自雄:“来!今天算是双喜临门,首先为我儿子诗林的成功,我喝一杯!”
沈自雄一饮而尽。、
苏红叶端杯看着沈自雄,然后目光又转向宋春梅。
苏红叶:“沈先生,叶老师,宋老师,我差不多一路惊喜的看着诗林走到成功的今天,诗林具有惊人的潜质和想象力,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我除了祝贺诗林的成功,还要祝福他永远都要快乐。同时,我要祝贺我最好的朋友思远终于得成正果,远渡重洋,开始更精彩的人生!”
叶阳:“宋老师,思远美国那边的签字已经办好了是吗?”
宋春梅:“恩,纽约电影艺术学院那边已经委托这边专家办好了,北京这边也已经签字、手续办好了。现在正在办理一下电影学院那边毕业证的事情,因为还没到毕业时间呢,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沈诗染:“阿姨,思远的英语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宋春梅:“啊,思远和美国的专家已经面对面用英语沟通过,思远的表现令人确实意外。这两年的时间他掌握的词汇量很可观,而且因为他一直坚持直接听英语的广播,目前口语交流基本可以过关了。所以,我还算比较放心。”
沈诗染:“阿姨,思远有没有确定在美国需要学习几年?”
宋春梅:“纽约艺术学院那边现在给正规留学生设置的学制是三年,思远目前也是定的三年。”
沈诗染:“阿姨,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只是关心思远,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思远在美国毕业之后,会不会留在美国?”
宋春梅的眼睛却扫过沈自雄的全身,最后落在苏红叶的脸上。宋春梅的眼里已经湿润了,她的脸色也显得很不寻常。
宋春梅:“思远是我的儿子,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当然他有权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要他快乐。可是,思远毕竟永远都是祖国的孩子啊!我们是中国人,我希望他毕业回到祖国。但是,以后的事,还是让他自己选择。”
沈自雄已经尽了全力,可是作为郑思远的干爹,他并没有克制住自己已经拼命克制的泪水,当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面,他真实而疼痛的流下了最伤感的泪水。
而因为沈自雄的这一刻的泪水,也终于让叶阳在不久之后做出了一生最难做出的决定:叶阳主动提出和自己的丈夫摄影师沈自雄和平解除了婚约!
沈自雄搬出了自己那装满了无数喜怒哀乐的家,搬到了制片厂的宿舍。
沈自雄孤身一人、放弃一切、一身清净、一无所有的离开了自己用血泪经营了多年的家。
他从家里带走的,除了自己的衣服和书以及用具,还有郑思远和沈诗染合唱的歌曲专辑磁带,还有儿子沈诗林的长篇小说【墓碑】。
叶阳和沈诗染都没有去送沈志雄。陪同沈自雄搬家的只有一个人,导演宗治扬。
当沈自雄和宗导把一车东西拉到宿舍楼下时,看到两个身影站在那里,苏红叶,韩成印。
宗治扬笑了,很开心的看着苏红叶和韩成印。
宗治扬:“知道看见你们两个站在这里,我想到什么吗?我想起在龙河镇拍【回家】的时候,思远和韩老师在一起拍戏的情景。”
苏红叶:“宗导,思远已经去了美国,我有一种感觉,虽然你还是一如既往笑的那么爽朗,但是我能感到你的失落感,也可能你很难过。”
宗治扬:“红叶,为什么这么说?思远对我那么重要?”
苏红叶:“我想是的,一个天才演员的离去,对于一个伟大的导演,肯定是很大的憾事。您在国内是最具影响力的导演,您的电影不可能随便找个演员就可以开机。郑思远是您最赏识最得力的爱将,我想,最起码暂时您很难找到代替他的人选。”
宗治扬:“喔?红叶,您的洞察力越来越可怕喽!就算思远不走,我也不能每部片子都让思远出演吧?”
苏红叶:“宗导,您肯定已经发现,全国的观众已经习惯了您和思远这样的二重奏组合,人们肯定会继续期待您和思远下次拍出更好看的电影。”
宗治扬:“好啦,不说啦,赶紧搬东西。晚饭我给摄影师洗尘,饭桌上咱们继续。”
中南大饭店的这顿晚餐,只有宗治扬、沈自雄、苏红叶、韩成印四人。
这顿饭,沈自雄没有喝酒,他是带着满脸笑容开始吃饭的,但是他的笑容并没有坚持多久。
宗治扬:“唉,你们这一群人,个个都是充满了个性,但是不知为什么,好像个个也都是有着让人感叹的才华。我虽然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导演,但是感情上确实是个普通人。你们和我不同,你们与生俱来选择了更艰难的、更难获得的情感。在我的学生时代,我就被我的一个老师很认真的爱过,他和我们是相同的性别。只是,我并不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的这个老师一直和我是相敬如宾。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自然产生的某种特殊的喜欢和欣赏是瞒不住人的,也是很难长时间压抑的。我的那个老师,自始至终保持了最得体的尊严和君子风度,他让我很敬佩。他一生没有结婚,我每年都会找时间去看他。他是一个非常有修养和有风度的人,他并没有欺骗自己去跟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坚持忍受了孤独。所以,韩老师,在我们一起工作的一年时间里,您也获得了我的敬重。自雄今天走出婚姻,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其实得到的是我更多的尊重和认同。你们全家,都会有一段时间难以平静,甚至失落和伤感,但是过了这段时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会感到更轻松、更自由。来,我喝了这杯!”
沈自雄仍然没有喝酒,他放下了筷子,泪水簌簌的、无声的流满了更加清瘦的双颊。
这一次,没有克制,没有压抑,没有窘促,一个中年男子积郁了多年的泪水,顺流而下,尽情宣泄而出。
宗治扬:“对了,红叶,你想对我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说吧。”
苏红叶:“啊?说什么?”
宗治扬:“说我的电影,还有我和思远的组合啊!”
苏红叶:“唉!思远反正走了,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宗治扬:“有用啊!我现在还真是找不到方向呢,不知下一部应该拍什么,你的想法兴许就能提醒我呢!兼听则明啊。”
苏红叶:“我是真的觉得你和思远的联手就像山田洋次和高仓健的合作一样,已经形成了很完美的拍摄模式,再用别的演员代替思远,恐怕不会有那么好的效果。”
宗治扬:“喔!有思想,有见地!红叶,你不愧是天才作家哦!恩,对了,红叶,你和思远长得真假难分的,我可以考虑让你代替思远拍我的电影啊!”
苏红叶:“我?呵,宗导,我倒是长相可以冒充思远,可你没看看我哪是演戏的材料啊?”
宗治扬:“恩?不对啊,最开始我那部片子,本来就是要让你和思远一起出演的嘛!结果你是决定去作家班学习哦!我还真要考虑一下下部片子让你试试!”
苏红叶:“我估计肯定给你演砸了。”
韩成印:“对了,沈先生,你准备自己导演一部电影,现在怎么样了?”
宗治扬:“哦!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自雄,你的导演处女作已经确定了,近期你就可以做拍摄前期准备。”
韩成印:“那就太好了,电影只要开拍,沈先生心情就会好很多。如果思远知道,他会非常兴奋的。”
沈自雄:“唉,当一个人在你身边、甚至常常可以相聚的时候,你会觉得生活和感情似乎都是平静和平淡的。可是,当真的有一天你心里的那个人突然之间就离开了你的生活的时候,你顿时就会发现,他可能早已经变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已经很难接受没有他在眼前的日子了。唉……”
宗治扬:“自雄,不管怎么说,我想思远去了美国后,也会有一段很痛苦的日子,以我对思远的了解,只要你还在北京,还在国内,思远肯定是会回来。我看,思远对你这个干爹,恐怕是动了真情,而且你们俩的父子情,只怕是在思远心里已经生根了。这次要不是正闹腾舆论上的风波,我想美国那边的邀请,思远应该也不会接受的。过段时间,只要有出国的机会,和思远见面的事,我来尽力安排。”
沈自雄:“唉,现在想来,又怎能怪人家造出舆论呢?我本来就是个有妻子儿女的男人,可是在摄制组期间和思远关系走得那么近,思远又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根本也就是我个人的情感选择有问题,又有什么资格去怪别人的非议?现在连我自己在宗导面前都觉得无地自容。”
宗治扬:“事出总是有因,拍摄【血染的誓言】那部片子时,思远后来很不喜欢那个摄影师,最后因为一些小事,两人搞得很不愉快。而那个摄影师和制片人梁建恒是多年的私人关系,筹拍【回家】的时候,我当然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梁建恒仍然推荐我使用原来的摄影师时,我没有接受。结果自然是自雄成为【回家】的摄影师。这件事间接导致了梁建恒对自雄的成见,甚至也有对思远的隔阂。于是,拍摄期间的事情,最后就成了回京后舆论产生的源头。事情搞成这样,说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显然不可能。可是,【回家】的成功,足以淹没一切,所以,这些别有用心的非议,不会让天塌下来的,甚至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今时今日,毕竟已经不是文革时代了,对任何人的无端的伤害,总有代价的。梁建恒的做法,伤害了自雄的全家,也伤害了思远和思远的母亲,甚至也间接伤害了我的自尊。也可以说,他一时的自图快意,很可能导致电影圈很多人对他的戒心和提防。唉,没什么大不了,我继续做我的导演,自雄也照样开始自己的导演生涯。只不过,我们今后跟这样的人保持安全距离就是了!”
沈自雄:“我真想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努力了大半生,走过了风霜雨雪,经历了无数磨难煎熬悲欢,本来,人们都以为我正在走向人生成功期的时候,我自己也认为我走到了人生的成功期的时候,却在一夜之间,就突然被打回了很久很久前的起点。今晚,我就要以一个中年单身汉的身份,住在似曾相识又已经久违的单身宿舍了。我好像,又成了一个无家无业的光棍。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孩子和家,就这么眨眼之间和我无关了。”
韩成印:“沈先生,每个人突然失去自己本来拥有的一切,当然都会感到失落,迷茫,孤独。因为人总是在突然失去之后会感到曾经拥有的珍贵。但是对于你,其实又有很大的不同。我想,对于你自己来说,或许也已经多次想过回到自由的生活,因为家庭对于你来说,有幸福,有安慰,但是肯定也有很多困扰和压抑。现在,既然走出来了,就带着海阔凭鱼跃的心情开始新生活吧!”
沈自雄:“我们都是过来人,总会做到面对现实、痛定思痛之后,还是要做自己该做的一切,没什么过不去的。可是,思远总还是个孩子,他正在人生最蓬勃、最成功的时候突然告别自己已经习惯的生活,在无限陌生的地方,每天和自己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我怎么能放心呢?他一定很寂寞,很痛苦。”
苏红叶的眼睛红了,他的嘴唇甚至也颤抖了一下,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甚至有种哽咽的感觉。是啊,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思远此刻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连写信和打电话都很不方便了。思远,他在异国他乡还好吗?
宗治扬和韩成印都沉默了下来,屋里突然变得十分静默而沉闷。因为和郑思远合拍了两部重要的电影,而且彼此配合合作的那么快乐顺利,在宗导的心里,郑思远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了那么美好难忘的情感和印象。当这孩子真的突然远离了自己的时候,宗导也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舍。一个导演,一生又可以遇到几个像郑思远这样善解人意而又充满灵性的演员呢?
而对于韩成印来说,此刻,自己面前的苏红叶,就像是郑思远还在这里。虽然红叶和思远的性情大为不同,可是两人都是那么才华横溢,又长的如此一模一样,不只是韩成印,宗治扬和沈自雄也恍惚觉得就像郑思远还在他们的面前,似乎郑思远每时每刻都在他们的身边,从未离去。
而此刻,在大洋彼岸,在美国,在纽约,在曼哈顿街头,在呼啸的寒风中,清晨的雪花正迎面吹打在一个孤独身影的风衣上。这个孤独的身影,正迎着纽约初春的风雪,沉默的,坚韧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他在赶往曼哈顿街区的中心图书馆。这个身影,是郑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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