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上海故事 2、倔老头桥舍

  倔老头桥舍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混混荡荡了两年，先在东莞，后到深圳，眼高手低，换了好几份工作，总觉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里还找不到饭吃，所以，每年年底，也没有什么积蓄，勉强能够养活自己。

  最怕是每逢回家过年，经济拮据的很，如果在给父母一点过节的钱，给小孩一点压岁钱，春节过后回去上班的时候，还能有了车票钱，就不错了，但十有八九口袋总是空空的。我的父亲身体不太好，常年服药，一年也和我说不了几句话。在家里我和母亲亲近些，平时打电话回家也是和母亲聊的多些，那时电话还不普及，从不提要求的父亲让姐夫安置了电话，说是希望姐夫和我每个月至少打一次电话回家，村头小卖部其实有电话，隔壁荣大爷家也有，平时好脾气的父亲固执的很，不听母亲的，大家只好依了父亲。母亲舍不得那每月十八块的座机费。比起我的工作更让母亲着急的，是我的找对象成家的事。每次母亲总会问，有没有找女朋友，甚至动员七大姑八大姨的轮流上阵介绍姑娘相亲，而且只要镇上逢集市日，母亲总要去媒婆们聚会的地方去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拼了老命的让我相亲。这样，在我那十里八乡，人人都知道双水村有个大学生连老婆都找不到，让我难堪的很。所以我就很少走亲戚串门，只是去姐姐家。我过年回家都怕了，但是一年一次还要回去的，记得谁说过，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但是实际情况是，要是在外面光景混的不好，回家过年实在是不太好熬，我是混的球样的人，所以，很怕回家过年。

  年，正月初六，我清楚的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一天姐姐三十岁的生日，妈妈说，家里人要吃一顿饭的，农村一般60岁70岁或者更往上走的整十的生日才过，姐姐问我哪天出门去深圳，我没办法了，才和姐姐说出实情，说深圳的工作我辞职了，老板总是让我去他家做私活，我不愿意。其实他妈的那老板挺不厚道，我也不能对家人说出实情。母亲听了，着急的很，说老板让你去他家帮忙，那是看的起你，你要更用心，我们农村人，没别的长处，就是要能吃苦才会有奔头的。父亲一直眯着眼在椅子上靠着打盹，这时睁开眼睛，说既然辞了，那有什么办法，另做打算吧，你也老大并不小，过完年二十八了，好歹也是村里考了大学出去的，你看，你那些初中没毕业的同学，回家都看着比你光鲜。姐姐看父亲这架势，赶紧打断父亲，说爹爹不好这样讲的，南南在外面有外面的难处，我们在家只知道村里三分地的事情，国庆节我去上海看大春，没出门以前我总不甘心，寻思我自己在家累死累活，种地，又照顾老的，伺候孩子，他大春在大上海花花世界，轻松快活，回家还对我吆五喝六的。这次大春让我去上海看看，爹爹，我才知道，原来大春在外也不易，就是个手艺人，苦的很。我也想明白了，只要大春对我们娘俩还算有良心，我在家苦点也没啥，再说，这么多年，大春对你们两老人也没少帮衬，爹爹身体不好，南南毕竟读了大学，要在外才有奔头，两边老人年岁都大了，家里也离不了人，我是不能跟大春走的，这次去了趟上海，我对大春也放心了，大春是个实靠人。在外能多挣点，再说家里就这点地，两个人在家，这么多张嘴吃饭，生活都过不下去的。大春说的对，趁年轻，身子骨熬得住，多挣点，往后日子才宽裕些，还有两小子小牛犊般长个等着呢，看如今，一门媳妇都十好几万，咱两个呢。

  大春是我姐夫，当过兵，一个憨厚的小木匠，自从有了双胞胎小外甥后，姐姐姐夫玩了命的干活，姐夫前年到上海投奔战友，好像工地上效益不错，还能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搞点兼职，凭手艺吃饭。

  大家吃过饭，姐姐说，要不让南南跟大春去上海吧，先去了再说，他有文凭，不怕找不到工作。母亲有点担心，这样行吗，上海南南也没去过，再说，大春已经麻烦战友了，咱不能总麻烦人家。

  姐姐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晚上我和大春说说，如果行，你就和姐夫出门。父亲皱皱皱眉头，就这样吧，不然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我当时因为工作上的种种事情，还有家里带给我的烦恼和压力，少不经事，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应该让我多吃苦头就长大了，可是，母亲和姐姐从小护着我，我也没有更合适的去处，心里想，只要离开家里，去哪是后一步的事情，眼见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个个都成家了，多的孩子都好几个了，聚在一起总是觉得自己没脸没皮，还是出门为好。

  我就是这样跟着姐夫大春来到上海的。在闵行一个城乡结合部，我暂时的借住在姐夫安排的战友石头哥的家里，算是落了脚。

  姐夫一个人住在宿舍，八个工友，都是工地上的师傅，姐夫怕我住不惯，又拜托了战友。这是个比较老的小区，据说是个拆迁安置房，姐夫的战友石头哥其实不住这里，同屋住的，是姐夫战友石头哥的父亲，桥舍。石头哥倒是很高兴，说老爷子有个人作伴，他可以安心了，老爷子生活中有个要求，冷热病痛的，让我帮着照顾点，让我随便住多久。

  石头哥的大集体单位早就半死不活，桥舍挺有眼光，说单位不好，可以先出来，领导巴不得有人先自己自谋出路，动员石头带个头，还给其他人做工作。石头的爹桥舍那年还在苏北中学教书，正好快退休，也没啥事，就出面和石头单位的领导谈条件，疏通一些关系，还给领导一些好处，桥舍说，单位补贴的所有的钱都不拿，社保和单位宿舍不能动，因为自己退休了，老伴没工作，他们要回上海落脚的，这是条件，如今的安置房，就是当年集体宿舍房改房后拆迁安置的，总算在上海有了落脚之地，好歹也有房产了，桥舍后来和我说，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不然，一辈子心都是慌的。

  姐夫送我去的时候千叮嘱万交代，桥舍爹爹脾气不好，有点怪，让我不要多事，在别人家，少说话，多做事，嘴巴甜，手脚勤快就好。

  我听了，嘴上不说，心里也没太在意，心想，我也只是过渡，找到工作就搬走。我才不稀罕怪老头呢。

  石头哥我见过，他们在小区门口等我的时候，我明显看到老头桥舍漫不经心的瞥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乐意的。

  可是，没想到，我以后在上海7年，倔老头桥舍，成为我的人生影响至关重要的人。

  桥舍，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板寸头，微胖，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发须全白。眉毛倒是漆黑如墨染。穿一件灰色风衣外套，酱色高领毛衣外翻。人倒是长相周正，穿着也干净利落，只是那表情让人瘆得慌，没一丝笑容，我在想，这个人当老师，怪吓人的。

  临走，石头哥说，南南，你别介意，老头就这样，你该咋样还咋样，别搭理他，就那脾气，说完乐呵呵走了。

  房间里只剩我们老头，空气有点怪怪的，我拖了我的行李箱正要里屋进门，老头手一栏，瞪我一眼，递给我们背后一条长毛巾，去，到外面把身上拍打干净。

  刚进屋，又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要来的房子，石头说了不算，老大不小，有手有脚，不能白吃白住，这是约法三章，遵守不了，趁早走人。

  我一听，晕了，当时就想走人，可想想姐夫和石头哥，也想想自己没地可去，自嘲笑笑，堆着笑脸，说，叔，我知道了。

  我心里叹口气，人在屋檐下，以后的日子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