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这最后一股凌厉肆虐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透过老秦那即便称不上残破却也相差无几的车窗，直往我稍稍敞开的领子里钻。心里却满满都是让我直想哭出来的温暖。
即便老秦乱发纷呈，即便他的双目早就因为困倦而赤红，牵着我的手的他，依旧是满脸笑容。这个笑，让我想起得到了全世界最心爱玩具的孩童。从头到尾，他嘴里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解释，更没有一句在这个时刻对我来说显得苍白的安慰。他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上车的，上车后，等待我的，便是手心里这杯暖暖的，还在冒着热气的奶茶了。
透过散发着奶茶香的烟雾氤氲，看着满脸笑容的老秦，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抽痛。
显然是发现我并没有喝下奶茶，老秦转头看了我一眼，“喝啊，不然等下凉了。”
我听话地低头喝了几口。一股热气从我的喉管一直延伸到胃部，接着便恍如无法局限在掌心中的幸福，瞬间便溢满了身体。甚至心脏处的疼痛，在这股温暖之下都好了许多。
“知道你醒来一定会口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就赶紧买了一杯先做好准备。看你小子那陶醉的样子，我一准是买对了。”老秦的语调神情，便仿佛昨夜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他，而我，也依旧是那个我。
心里本就已经有所决定，面对着老秦，我很自然地回答，“谢谢。刚才你找到小志了没？”
老秦目光带些怪异地看着我，然后没有回答我，“邵阳，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疼你。”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静待他的下文。
果然，老秦又说，“或许这世界上的父亲都是这样的吧。我跟小志说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知道刚才那小畜生跟我怎么说吗？”老秦脸上是恶狠狠地神色，“他要我脱了裤子让他操一回，他才相信……”
或许是知道爸爸没事了，心情毕竟好了许多。看着老秦那气氛的脸庞，脑中描绘出老秦跟小志交流时的画面，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老秦回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你还笑得出来？还不知哪个小子在我老秦身后冲撞的时候不停地说我这老家伙那儿是你专用的，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老秦的语调看似责备，他那布满了温和以及放松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他这么一转头，就没有看到前面车辆已经踩了刹车。我赶紧推了他一把，“小心前面！”
老秦的车技可不是盖的，他没有踩刹车，反而踩下油门。整辆破的士一个大甩，就那样超过了前面的几辆车。引发了一系列的喇叭声。老秦还有空探头出去，嘴里大吼着，“靠，好车了不起啊！”
我咧嘴笑。倒不是老秦这样做很有意思。这才是真实的他，让我感觉到真实的他。
老秦这回没有再左顾右盼，眼神看似专心地放到了前方的路面上，然后继续说，“刚才出去找小志的时候，我这心里可雪亮了。我知道他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的。更加明白，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这小畜生天性使然之下，对我的一种羞辱而已。可是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没等我回答，老秦又说：“我在想着，如果这一刻，我就任这畜生怎么操弄，完事之后，他只要心甘情愿地认我为父亲，更好点，就是变得乖巧，那么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老秦的侧脸，布满了日渐苍老的哀愁。那种哀愁，在我而言是那般的刻骨铭心。我摇头，“老秦，相信我，即便是小志这样的人。如果他知道你真的是他的生父，这样的话他绝对说不出口的。”
“没事，不用安慰我。反正我知道因为雨丽的疏于管教，这小畜生已经无可救药了。最后我当然没有答应，狠狠地扇了这小畜生一巴掌，然后就赶紧回医院去了。”老秦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你知道吗？刚才我在病房门口有一会儿了，突然有种很古怪的想法。你爸爸，其实又是无比幸运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秦鱼生的儿子……”
我的目光黯然。儿子……老秦，你这又是什么用意？许邵阳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你无须一而再地打预防针了！
然而，老秦突然又来了个大转折。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着迷茫和困惑，“更重要的，就是每当看到甚至想到你受伤害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伤害，就好比你现在的表情。看着这样的你，我这心里的五脏六腑，就好像都揪作了一团。拆也拆不开来。昨夜我扔下雨丽，回去发现你不在的时候，我疯了一样，打了无数个电话，找了一整个晚上。今早听到许贝那老婊……他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医院……邵阳，想着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这样恐慌过！”
即便只是描绘，我依旧听出了老秦话语中的那丝恐慌。咬住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鼻头的酸味暂时压了下去。“……所以，你是真把我当儿子看了，对吗？”刚问出口，我就忍不住想要给自己一巴掌。这种冷漠到接近嘲讽的语调无不在告诉老秦我心中的不平。
“这就是我一直也理不清楚的了。”老秦皱着眉头说着，“邵阳，其他事等过后我自会跟你解释。现在，你告诉我，儿子跟爱人，这两个身份能够重合吗？”
我赶紧转开了头，看向了车窗之外。老秦的话，无疑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陈述了一个事实——“邵阳，我爱你，既有对晚辈的疼爱，更有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我怕再面对着老秦，那不听话的泪，将会滂沱而下。张了张嘴，想要冷冷地说出心中一直在想着的话。可我知道，受伤害的，将不仅仅是我自己。到了嘴边的话，此刻却已悄然转变，“像我，我曾经疯狂地爱上自己的父亲。可是现在，我知道错了……”
我知道我的话很是模棱两可，或者说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老秦却没有追问，“不过，你毕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对吧？”
我终究还是转移了话题。“老秦，家里还有菜吗？要不要出去买点？我爸爸比较喜欢在粥里边放点葱花什么的。”
接下来，我们似乎都成了美食专家，一个劲地讨论关于食物方面的事情。这种认真劲，一直延续到我们回到家里，在厨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的时刻。
过程中，老秦都是吹着口哨，显得很是热切。时不时还会说上一两句“我们的卧室”“咱们的被子”“晚上可得好好揉着你睡一觉”之类的话。
老秦的话，透露出的不仅仅是他的在乎，更明显的，是他在向我描绘一种生活——一种我欺骗爸爸用的，两个一老一少的男人一起过活的生活。明知不该，我却依旧在心中悄悄幻想着这种生活的美好。换来的，却是心底那个深深的噬人的空洞，几乎发出了呼呼的咆哮。
当我和老秦提着粥，快速地回到医院之时，发现许贝和许虎都已经不在爸爸病房门口了。爸爸的病房里，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床铺，上面坐着一个面朝窗户，略显萧条的背影。床铺的形状齐整的有些骇人，只有许虎坐着的地方有个不协调的深深的凹陷。
手里提着粥，我有些茫然，“……我爸爸呢？”
许虎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便如一尊蜡像，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老秦皱眉，“许虎……”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便看到许虎已经转回了头。
我跟老秦都吓了一跳。许虎的神情很可怖——满脸憋得通红，脸上是扭曲的笑。这种笑，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的神情，我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愉悦，或许是兼有之吧。他瞪着我，用几乎称得上狰狞的神情说：“邵阳啊，我的弟弟，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了吗？”
我知道我的鼻子在抽动，我很无助，爸爸空荡荡的病床，让我心慌意乱。
“呵呵……哈哈……”许虎边摇头边说，“没有想到爸爸的想法居然跟我不谋而合！因为你跟秦鱼生的‘爱情宣言’，他决定让你们回去熬粥，然后借机离开你了……哈哈……离开了，你再也找不着了！”
我知道我的脸色肯定在一瞬间变得煞白。耳中几乎都能够听到心脏由轻到重，仿佛要扯裂胸腔的声音。
“许邵阳啊许邵阳，你知道我等着一天等了多久了吗？自从那夜你将我驱逐，我无时无刻不在如此想着。我明白的，我一直都明白，你跟我争爸爸，胜利者肯定不会是你！哈哈……我许虎得不到，你许邵阳也别想得到！你知道你有多可悲吗？啊？你不是喜欢跟我争吗？到头来，你别想再见到爸爸了，而我，由我安排去处的爸爸，即便我得不到想要的，想见见他，却不过是举手之劳！哈哈……你该知道的，你早该知道不该阻止我的！”一个人丧心病狂，居然可以到这种程度。或许因为过于激动，许虎吼着这些话，脖子间的青筋几乎都是突出的。身下的被子，已经被他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哐当！”保温杯从我的手里滑脱，重重地砸在地上。刚刚熬出来的热粥，撒满了我只穿着薄薄帆布鞋的脚面。对于那种烫人的温度，我却毫无知觉。难怪，难怪爸爸会提出让我跟老秦一起回去熬粥这个古怪的要求！爸爸，邵阳做的还是不够好吗？为什么，在你对我好言相对之后，等待我的，却是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的严苛？罢了，罢了，反正，这也是邵阳想要的结果。只是，这样的不告而别……让邵阳的心，好痛，好痛……
好想流泪，却怪异的没有一丝眼泪溢出。我就那样睁着眼，茫然而无助地看着许虎——这个跟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许虎说完上面的话，就从床上蹦起，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边叫着，“你听好了，许邵阳，我要眼睁睁看着你好好活着承受这种无边的永远失却了的痛苦！”
老秦一把抓住了许虎的手，“你这个变态的小混蛋！你还是做哥哥的人吗你？！”
许虎对老秦是毫不领情，他一把甩开老秦的手，继续癫狂地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用屁眼勾引许邵阳，你跟许贝一个样，贱！”
老秦或许当时是虎目一瞪，然后就毫不留情地对着许虎脸上来了一拳——只不知这拳是否只为了我？
我听到了许虎眼睛碎裂的声音，可以想见老秦的力道有多大了。可是他愣是没有哼出来。
这一切都是在我的背后发生的，听着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何还有心情回手抓住老秦的衣角，“老秦，算了，让他走吧。”
老秦终于还是放开了许虎。
一切归于平静，嘴唇上干燥有种裂开了的感觉，我的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那棵只剩下枝枝丫丫的老树。在这个冬日的中午，我便仿佛突然孤身一人，来到了家门口那棵充满了怀念的老桑树之下。老桑树发出了无助而悲凉的咆哮——那与我共鸣的咆哮。
“邵阳，走，秦老哥帮你找到爸爸！”老秦的声音很急切，他的手很是用力地压在我的肩膀上。
我回身，认真地端详着老秦的容颜。然后缓慢却坚决地推开了老秦，我失神地摇头，“老秦，你走吧。”
老秦瞪大了眼。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顷刻间便布满了鲜血。
我知道，老秦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