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日头跑到正当空的时候,父亲拎着一只褪了毛,去了内脏的白条鸡回来了。回来他没敢进屋,先跑去了厨房,我跟了进去。
“虎子你爸为啥拿皮带抽我啊?”
父亲把白条鸡扔在案板上问虎叔。
虎叔看了父亲一眼,摇了摇头。
“虎子你哭了啊?眼睛咋那么红呢?你爸也打你了?”
父亲着急地问。
“没有。”
虎叔轻轻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抽了下鼻子,又擦了几下眼睛。
“虎子你咋还真哭了呢?有啥委屈你跟哥说。”
父亲赶紧抱住虎叔,轻轻拍了拍虎叔的肩膀。
这时候厨房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咳嗽。
冷面老头正沉着脸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父亲。
“首长,我把鸡杀好拿过来了,自家养的,肥着呢,一会让虎子给您炖上。”
父亲放开虎叔,把那只白条鸡拎到冷脸老头面前直晃悠。
冷面老头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继续盯着父亲。
父亲尴尬地把鸡又放了回去。
“首长,您这眼神儿真好,好人看着都害怕,坏人看见估计不用您开口直接把啥都招了。”
父亲硬着头皮继续套近乎。
“一会把你那身破衣服烂裤子拿走!”
冷面老头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到了寒冬腊月,还嗖嗖地刮着小北风。
“啊?”
父亲脑子一下没拐过弯儿来。
“以后不准你把衣服拿来叫我儿子洗!也不准来这儿蹭饭吃!你不是都娶了老婆了么?衣服叫她洗!饭叫她给你做!既然你说你和我儿子是好兄弟,你娶了老婆就该把我儿子的衣服拿回去叫你老婆帮他洗,端你老婆做好的饭给我儿子吃!没道理让他帮你养儿子还要给你洗衣服做饭!你还说你和他比亲兄弟还亲,我看你分明就是在欺负他!占他便宜!”
冷面老头把这段话说的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再配上他那张风云不动的石头脸,很有些斩天夺日,气吞山河的架势。
父亲被冷面老头一下镇住了,嘴巴张了几张都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憋了半天,把脸都憋成猪肝了,才憋出一句来。
“那个,我没想着要欺负虎子占虎子便宜,就是俺老婆做饭没虎子好吃……”
“那是你没娶到好老婆!是你没那福气!是你没那识人的眼光!你自作自受!”
冷面老头话里好像带着天大的怨气,一声比一声重,把话说得跟从天上下冰刀子似的,把父亲扎了一身透明窟窿。
“首长,我和您没仇吧?咋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老人家的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要是我不小心真做了什么让您记仇的事儿,您就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了。我和虎子真的是好的跟什么似的,我也不想您老人家这么不待见我。我这人粗心马大哈,可能以前真的没怎么照顾好虎子,您老人家教训的对,我以后绝对不给虎子添那么多麻烦了。”
父亲缓过神儿来,挺诚恳地对冷面老头说。
“那就好!不过有些事儿做错了就没回头路,我想给你机会也不可能了。”
冷面老头硬邦邦的撂下这句话挺着笔直的腰杆儿走了。
等他走远了父亲才擦着脑门子上的汗问虎叔:“虎子,我到底是做错了啥啊?惹得你爸这么不待见我?”
“没事儿,你别想太多,俺爸就是在部队里呆的久了,说话口气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就行了。”
虎叔冲父亲笑了一下,把洗好的菜放到案板上开始切。这时候那个老太太走了过来冲虎子喊:“虎子你出来,这顿饭交给我来做,这么多年你都没吃过妈做的饭了,这回叫你好好尝尝妈的手艺。”
“妈,还是我来做吧,你好好歇歇吧。”
“歇啥歇啊,有女人在,哪还用得着你们男人下厨房啊,是你爸让我来做饭的,你就别管了。还有那个谁,你也给我出去!一身的黑泥也不说去洗洗,从你身边过都能闻见猪圈味儿,你是在猪圈里睡的觉啊!”
老太太指着父亲的鼻子很不客气地说。
父亲被挤兑的立刻涨红了脸。
出了厨房门他闻了闻自己的胳肢窝。
“有味儿么?我咋闻不见呢?”
“老鸹还能看见自己身上黑?屎壳郎滚完屎球还不知道自己浑身臭的熏人呢!”
老太太耳朵贼尖,人在厨房里头隔着老远还用酸话朝父亲扔刀子。
“得,虎子,我算看出来了,不光你爸,连你妈我也惹到了,我先回家洗洗,顺便把你嫂子叫过来帮帮忙,省的你爸老说我欺负你。”
“不用,不用麻烦嫂子了。”
虎子连忙说。
可是父亲根本不听虎叔的,他挥了挥手,又往自己的秃瓢脑袋上拍了几巴掌,径直走了。
我觉着父亲这会儿肯定老头疼了。
虎叔担忧地看着父亲的背影小声嘀咕着:“嫂子来了估计就更麻烦了。”
“妈,以后你别那么说豹子,其实那事儿也不怪豹子,他啥都不知道。”
虎叔转回厨房对老太太说。
“你心疼啦?现在心疼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要有本事把他弄到手那他现在就是我媳妇,我咋会这么挤兑他。 想到你是为了他才在这吃苦受罪我心里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太太把那双丹凤眼都快吊到脑门上面了。
“妈,你别担心,我在这边过得挺好的。”
“好什么好,我知道你现在又看上那个杀猪的了,看他那个样子就是个不会疼人的主,给他两把斧子他就是黑李逵,给他把长矛他就是猛张飞,剃个秃瓢他就是那花和尚鲁智深。这三个哪个是会知冷知热问寒问暖贴心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利索地分割着鸡肉说。
虎叔被老太太逗笑了。
“妈,这么多年不见你嘴皮子更厉害了,不愧是部队文工团里唱大鼓说评书出身的。”
“去!少跟老娘在这贫!”
老太太白了虎叔一眼,可这一眼里分明带着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的深深宠溺。
“妈,其实坏熊那人挺好的,待人很实在,对我一心一意挺深情的。”
“我这么好的一个儿子都被他这么一头丑到阎王都不收的黑狗熊给糟蹋了,他再不一心一意对你还有没有天理了?他要敢不一心一意对你我立马扒了他的熊皮做大衣,剁了他的熊掌送到国宴上让老外去吃,叫他三魂不聚,六魄分离,下辈子连投胎都投不成!”
老太太柳眉倒竖,一双丹凤眼寒光凛凛,简直是拿出了杀神弑佛的劲头儿。
我看到拎着鱼回来的熊叔站在厨房外面正好听到了老太太最后的话。
他张了老半天嘴才咕噜朝喉咙里咽了口唾沫。
“虎子……”,熊叔弱弱地叫了一声,“鱼打回来了。”
“放盆子里去把它收拾干净再拿回来。”
厨房里老太太瞥了熊叔一眼吩咐道。
“哎。”
熊叔缩着脖子笨手笨脚的把鱼倒进盆子里,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去,圆滚滚的猫腰缩成一团儿开始笨手笨脚的收拾鱼。
“坏熊你歇会儿,还是我来吧。”
虎叔看那些鱼太小,熊叔收拾得很慢,忍不住上前帮忙。
“虎子你别管他,啥事儿都得慢慢练才能干好,整天啥也不干光等着人伺候那就到死还是啥也不会,蠢人一个!”
老太太在厨房里开腔了。
“是是,虎子你别管了,我能弄好。”
熊叔用袖子抹着脑门子上冒出来的汗,急忙说。
“我闲着也是闲着,俩人干还能快点。”
虎叔还是蹲着继续帮熊叔干活儿。
“坏熊你别怕,没事儿。”
虎叔帮熊叔擦了把汗凑到熊叔耳边小声说。
熊叔冲虎叔笑了一下,那笑比哭还难看。
“没出息。这就心疼了?”
老太太远远地剜了虎叔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
鱼都弄干净了,虎叔把它们送进厨房。老太太把虎叔撵了出去,指着外面的熊叔喊:
“你!那个杀猪的,进来跟我学做菜!”
“啊?哦。”
熊叔晕头晕脑的往厨房走着,脚底下虚虚的直拌蒜。
“杀猪的,你在这吃虎子的住虎子的还整天让虎子给你洗衣服做饭伺候你,你心里不觉得对不起虎子啊?你肯定会说你不会做饭,行!这算个借口,可没人天生就会做饭,也没人天生就会伺候人,我在这一天就教你一天,啥时候你把饭做得有模有样能叫虎子享福了我啥时候才走!”
老太太把说到最后把菜刀“刷”地剁进了案板里,刀柄来回抖得嗡嗡直响。
熊叔把一张黑胡子脸儿都吓白了,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
老太太把菜都切好,叫了一声:
“杀猪的,去烧火!”
“那个,俺不是杀猪的,俺是打猎的,俺叫熊狩,虎子叫俺坏熊。”
熊叔坐在灶台边一边点火一边期期艾艾地说。
“你嫌杀猪的不好听?那我叫你毛毛吧,你这一脸胡子和俺家养的那条黑贝挺像的,他就叫毛毛,离家好几天,我都有点想它了。”
老太太高兴地说。
熊叔抿了一下嘴,不高兴地说:
“我才不和狗用一个名字!你就叫我熊狩吧。我看着虎子的面子啥都可以忍,但也不能让人随便糟践!”
“恩,还挺有脾气。”,老太太看了看熊叔沉下来的脸,笑着说,“好了,是我刚才一时兴奋说错话了,对不起了,就叫你熊狩吧。你刚才说的不错,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不能随便向人低头任人糟践。我教你做饭也不是想把你变成女人。虎子以后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们总得互相照顾才好,不能啥都让虎子干,你说对不?”
“是,这我知道。”
熊叔憨厚地笑了起来。
“下面我就开始炒菜,你学着点。”
老太太说完就开始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了,一道道菜很快的从厨房里被端了出来。母亲跟着洗完澡一身清爽的父亲到来时,只剩下鸡肉没有炖了。
“哎呦,你看看,豹子也不早点叫我来,剩下这道菜让我做吧。”
母亲跑进厨房笑呵呵地对老太太说。
“你做菜很好吃?”
老太太吊起丹凤眼斜睨着母亲问。
母亲摇摇头。
“那你还来抢着做?糟蹋了鸡肉怎么办?”
母亲张嘴结舌地挠了挠鸡窝头还要说什么,虎叔急忙把母亲拉了出去。
“嫂子你不用忙,一会等着吃就行了,俺妈做菜的手艺比我好上几倍呢,一会你尝尝。”
“咋你妈才来就知道我做饭不好吃啊?我丢人都从北到南丢遍全中国了。”
母亲一脸沮丧地说。
“呵呵,没事儿,嫂子你只管吃就行了。”
虎叔连声安慰母亲。
“你自己不好好学做饭能怪谁?”
父亲没好声气地说。
“咋我看见熊小子正在厨房里和你妈学做饭呢?”
父亲又伸着脖子远远地望着厨房问。
虎叔苦着脸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是好乱套啊——。”
虎叔最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我蹲在厨房附近的墙根,看着听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咽着口水对老太太的厨艺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