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终于做好了，熊叔从厨房出来胡子上往下直滴汗。
老太太端着一盆子油汪汪的鸡肉在熊叔身后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泡完澡堂子呢！都到夏天了，还不该换毛啊？你也不说把那一脸的胡子刮刮干净，捂在脸上都不透气儿，你不嫌热啊？”
熊叔吭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虎子喜欢俺留胡子。”
老太太吊了吊丹凤眼说：“恩，我知道，从小他就喜欢毛绒绒的东西，光是黑熊玩具我就给他买了仨，他爸还一直嫌他喜欢那些女孩子的东西。早知道他这么好打发，我干脆让他和毛毛凑一块儿得了，毛毛也是个公的，听话又好养。”
“那，那不一样吧。”
熊叔擦着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废话，那要是一样我还费这么大劲教你做菜干什么？”
老太太柳叶眉一挑，朝熊叔丢了个风情万种的白眼，转身颠着小脚，踩着紧急风的锣鼓点儿一溜烟儿进屋去了。
熊叔这下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顾忙不迭地擦汗。
虎叔拿着一条毛巾过来递给了熊叔。
“累坏了吧，擦擦汗。”
虎叔笑着说。
“恩，可我啥也没干啊，就是站在旁边看来着，可就是觉着累，咱妈那眼神儿落在我身上我就觉着自己是那五行山下的孙猴子，被压得死死的，比扛大山还累。”
熊叔一边擦汗一边跟虎叔吐苦水。
“你倒是学乖了，还咱妈咱妈的。”
虎叔翻了熊叔一眼。
熊叔嘿嘿乐了。
“也就在你跟前儿我敢偷偷叫，占占嘴上的便宜，嘿嘿。”
“熊小子，你咋跑厨房去学着做饭了呢？”
父亲这时候凑了过来。
“虎子他妈叫我学的，说以后不能光让虎子一个人做饭。”
熊叔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委屈。
父亲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虎子他爸也警告我了，说让我把刚脱下来的那身衣服拿走，说不准我再让虎子洗衣服，也不准我来虎子家蹭饭吃。我觉着二老是给虎子撑腰出气来了。”
父亲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道。
“你本来就不该老来占虎子便宜。”
熊叔撇着嘴角说。
父亲被噎了一下，张嘴吞了口空气，然后有些幸灾乐祸地瞄着不远处的那堆扔在地上的脏衣服说。
“熊小子你猜，一会儿他们会不会叫你去把那堆脏衣服洗了啊？”
熊叔也呆愣地张嘴吞了口空气，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虎叔。
“虎子……”
熊叔哀哀地叫了一声。
虎叔挠了挠头。
“我不知道，大概，会吧。”
熊叔的脸彻底垮了。
“熊小子你吃虎子的住虎子的也该给虎子多干点活儿，你没啥可抱怨的。”
父亲乐了。
“可我真的不喜欢做饭洗衣服啊，啊啊，虎子，外面的活我多干点还不行么？”
熊叔抱着脑袋哀嚎。
“俺爸俺妈也在这住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做做样子讨好他们一下吧。”
虎叔也有些无奈。
“你们几个杵在院子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进来吃饭？”
老太太吊着丹凤眼一只脚踏着门槛冲着我们喊，我看到她白底儿绿面儿的布鞋上绣着一枝黄蕊粉瓣的梅花。
大家神态各异地陆续进了屋。
冷面老头端坐在已经摆到饭桌前的方椅子上，敛着眉眼正盯着他面前的一盘韭菜炒鸡蛋浑身嗖嗖的朝外放冷气，我觉着他不是对那道菜有意见，我怀疑就算在他面前放上传说中的燕窝鱼翅，他应该还是会摆出那副标准的扑克牌上的老K脸。据说老K是个国王，我看过的童话故事里国王总是劳心劳力日理万机对什么都不满意，更何况他还老是有一个被拐跑的女儿和出身不咋地的便宜女婿。我要是他，我也成天板着个脸。
我想，冷面老头一定也有个被巫婆，骗子，妖怪，或者野兽什么的拐跑的女儿吧，要不为啥他也这么不开心，我挺同情他的。
等我们蹑手蹑脚安静地围着桌子坐好了，冷面老头才终于停止了和那盘菜较劲，抬起眼懒懒地扫了一圈儿，当他的目光落到母亲身上时，停住了，眼神慢慢的开始变得凌厉尖锐，同时绷紧了本就笔挺的身子，瞧那架势简直就是在化气为冰，化冰为刀，然后再拿出杀死人不怕偿命的劲头把那些无形的尖刀嗖嗖嗖不停往母亲身上招呼。母亲立马被扎缩了，扎瘪了，扎抽抽了，她瞪着一双还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双眼，仓皇四顾，但除了老太太和我，其他三个老爷们都在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的和摆在自己面前的那道菜较劲，母亲求救无门，最后只好抖着一脑袋无风自乱的鸡窝头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拽住父亲的衣角。
“你就是雷豹的老婆？”
冷面老头终于寒气四溢地开口了。
“恩啊。”
母亲慌乱地点了点头，脑袋上鸡窝乱颤。
“豹子的眼光……”
我眼前一花，看到冷面老头竟然笑了。不过他还不如不笑呢，那笑带着不屑，带着讥讽，带着瞧不起人的冷傲，看着更伤人，尽管他笑起来挺好看，很有几分虎叔的味道。但是虎叔的笑从来不会伤人。
“俺媳妇儿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就是孩子生的太多给整蔫吧了。”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笑着开口了。
“去。”
母亲含情带笑地剜了父亲一眼，娇羞了。
冷面老头盯着父母握在一起的手又开始用眼睛扔刀子。
“女人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关键是要能照顾好家庭。一个不会洗衣服做饭，不能用贤良淑德拴住丈夫，让丈夫整天往别人家乱跑蹭吃蹭喝，被别人伺候的女人，怎么也不能说是个好女人。”
冷面老头又慢悠悠地开口了。
“恩，我做饭是不好吃，以后得来跟婶子来好好学学。”
母亲很不好意思地说。
父亲看着母亲笑得挺灿烂。
冷面老头面色更阴沉了，他口气不善地说：
“她为什么要教你？教会了你也不能做给我儿子吃！豹子娶了你活该他一辈子吃不好穿不好享不了福！”
父亲原本笑着的脸冷了下来，他把抓在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虎子！我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了？你嫂子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了？”
父亲冷着脸瞪着虎叔问。
“豹子……”
虎叔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我不就在你这多吃了几顿饭么？我以为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心里是喜欢我常来看你给你解解闷的，不想叫我来你明说啊！犯不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你家老爷子这么没完没了的糟践俺们两口子！咱们走！别在这碍眼了！”
父亲吼完拉起母亲就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我，咬了咬牙最后才说：
“这个孩子你要是不想养就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就把他也带走，别人前假装对他好，到时候让他在你这受气遭罪！”
父亲说完眼里忽然冒出了泪花，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虎子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说完他拽着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立刻静了下来。
虎叔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头低低地垂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那个，其实豹子对虎子挺好的，为了帮虎子收麦子，他脑袋上还被人敲了个大窟窿呢！”
熊叔瓮声瓮气地对冷面老头说。
“你是个傻瓜么？”
冷面老头冷冰冰地望着熊叔说。
熊叔被噎住了。
“现在雷豹对虎子越好事情就越不好，你不是喜欢虎子么？你到底在干什么？明知道他俩之间不清不楚的你还让他俩成天黏在一起？”
冷面老头开始用眼睛朝熊叔扔刀子。
“我……”
熊叔哑了。
“赶紧吃饭吧，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老太太这时候出声了。
几个人开始默默的吃饭。
气氛压抑，我吃着老太太比虎叔做的还好吃的一桌子菜，心里也没觉得高兴。
吃完饭，老太太收拾着桌子，冷面老头冲熊叔发话了：“你去把那堆衣服洗了。”
“还是我去洗吧。”
虎叔闷闷地说。
“让他去洗！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冷面老头用眼睛盯着虎叔。
“虎子你歇着吧，我去洗，我去洗。”
熊叔赶忙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也想跑，可虎叔还在抓着我的手。
老太太收拾干净桌子去洗碗了，临出去前给冷面老头丢了个眼色，冷面老头依旧敛着眉眼，摆出一副啥也没看见的样子来。
“你心疼了？”
冷面老头终于开口了。
虎叔低着脑袋没反应。
冷面老头用食指和中指扣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
“雷豹的反应倒真是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竟然看着不忍心了。”
冷面老头继续敲着桌子。
虎叔继续没反应。
“那个笨狗熊知道你和雷豹的过去吧？”
虎叔还是没反应。
“你抓着肯定和你没结果的雷豹不想放手，我怕那个笨狗熊到最后忍受不了也会离开你，到时候你就会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人不能太贪心。”
冷面老头说完盯着虎叔低垂着的脑瓜顶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虎叔的反应。
“那就随便你吧，希望我死之前还能等到你回去找我，让我还能来得及帮你最后一回。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幸福活着不用回去。”
“我刚才做的好像是过分一点，算了，我去帮你把那个傻豹子追回来。”
冷面老头说完伸出手想摸一下虎叔的头顶，却在要摸上去的最后一刻把手收了回去。
“你带我去找你爸。”
他冷着脸对我说。
虎叔放开了我的手。
“对不起，爸。”
虎叔低着头说。
冷面老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屋了，我赶紧跟了上去。
院子里熊叔坐在小板凳上正笨拙地用两只手抓着一条小裤衩搓的起劲。
“呲啦——”
他手一滑，裤衩被撕烂了。
举着多出了个窟窿的裤衩熊叔瞪着眼睛直发呆。
“一个两个都这么蠢！”
冷面老头皱着眉头说。
老太太这时候从厨房里出来了。
“让他慢慢学吧。”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你去把咱们没怎么吃的菜装两碗，再把咱们带过来的吃食拿过来两包，我去雷豹家看看。”
冷面老头吩咐说。
老太太二话不说就去照办了。
我和冷面老头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他忽然叫住我弯下腰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爸和你虎叔你和谁亲？”
“虎叔。”
尽管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哆嗦，还是很快地诚实回答了他。
冷面老头显然对我的答案很满意。
“你记住！”，他用严厉的口气对我说，“以后虎叔就是你亲爸爸，你只有他一个爸爸，你要一直跟着他，守着他。以后他老了你要养他，照顾他，孝敬他。忘掉你那个雷豹爸爸吧，他以后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尽管听得不是很明白，我还是很坚定地点着头说：
“我会一直跟着虎叔，一直守着他的。”
我心里真的很愿意。
冷面老头盯着我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一枪崩了你！”
他笑着对我说。
他笑得很好看。
可我却很想再去尿泡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