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儿跑回虎叔家,虎叔正蹲在厨房门口用沥青给熊叔拎回来的那个大猪头拔毛,熊叔依旧窝在那张小凳子上笨拙地搓着一件大棉袄,可能是洗衣粉放的太多了,洗衣盆里泡沫如雪,满盆满地都是,还有几坨挂在熊叔的袖子上,衣襟上,甚至连他胡子上也挂了白白的一嘟噜泡泡。老太太正吊着一双丹凤眼站在旁边不时出声指点着。熊叔用手擦了把脑门子上源源不绝冒出来的汗,一朵白泡泡又跑到他的大脑袋上高姿态地招摇着。
“熊叔,熊叔——,那个冷冰冰的石头脸爷爷把你的乌云骑跑了,他会不会掉下来把屁股摔两半儿啊?那样的话你就惨了,得窝在小凳子上洗一辈子裤衩了!”
我扯着嗓门气喘吁吁地对熊叔喊。
“啊?那我的赶紧去看看!”
熊叔跳起来就想往外跑,我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其实不是在担心而是在高兴了。
结果老太太白净净的纤纤素手一伸,把熊叔又按在了那张小凳子上。
“别管他,接着洗你的衣服吧!还有你,那个小鬼,你叫雷霆是吧?什么石头脸爷爷,以后你要叫他爷爷,巴结好他,以后你的好处多着呢,小傻瓜。”
说完老太太还捏着我的脸笑了笑,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又慈祥又好看。
“怎么样?不如你现在就改姓段吧?你爷爷就喜欢动物,叫你段小龙?好像太俗了,段小马?不太好听。段小狗?太直接了……,”,老太太歪着脑袋在那自言自语了半天,忽然丹凤眼里精光一闪,“对了!就叫段小毛吧!”
她这话一出口,熊叔立刻很同情地瞄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其实跟虎叔一个姓我倒是也不太抗拒,叫小毛,也还好吧,听上去很俏皮可爱。
“她家养了条狗就叫毛毛。”
熊叔大概看不得我被蒙在鼓里,多了一句嘴。
我立刻不干了。
“我不和狗用一个名字!”
我鼓起俩腮帮子瞪着老太太用来表达我的愤怒和不满。
熊叔立刻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
不过他很快就被老太太敲在他脑袋上的一记老拳镇压了下去,乖乖的缩成一团继续吭哧吭哧埋头洗衣服。
“好了好了,干嘛像只炸了毛的小斗鸡一样,不叫就不叫,回头叫爷爷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老太太摸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说。
我只好点点头,尽管我对石头脸爷爷也不抱什么期望。
“要不就叫段小鸡?不好……”
老太太自言自语着,说完自己都直摇头。
而我已经被她的那个“段小鸡”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妈——,你就别瞎琢磨了,我不想让那孩子改姓,豹子心里会不高兴的。”
虎叔大概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皱着眉头说。
“我管他高不高兴。”
老太太又把丹凤眼吊得老高。
“嫂子也死活不会答应。”
虎叔估计想彻底打消老太太的念头。
“她一个抢了我儿子男人的女人,老娘就更不需要管她死活了!”
老太太柳眉倒竖杀气腾腾。
“吭吭——”
在一旁一直支愣着耳朵偷听的熊叔一口笑气儿没憋住,楞发出了猪抢食儿一般古怪的声响。
老太太两只丹凤眼蓦然一横,目光森森,化作两把杀猪刀冲熊叔霍霍而去,熊叔立刻缩紧脖子继续埋头苦干,再不敢挑战老太太的雌威了。
“妈——,我后菜园子里特意为你种了一大片花,你赶紧去看看吧。”
虎叔憋红着脸明显是招架不住想把老太太支走。
“难得儿子你一片孝心,我去看看。”
老太太高兴地走了。
“虎子,咱妈真彪悍。”
熊叔吐着舌头对虎叔说。
虎叔笑了笑。
“虎子你赶紧过来替我把衣服洗喽,猪头我来弄!”
熊叔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跳起来说。
跳起来之后他又猛地扶住腰连声哀嚎:“哎呦我的腰喂,虎子我今晚疼不了你了,我腰疼的都不能动了。”
“你再喊的大声点,让俺妈听见你就等死吧!”
虎叔接过熊叔手里的衣服做下来说。
“嘿嘿,还是俺虎子好,来,亲一个。”
熊叔撅起嘴就往虎叔脸上啃了两下。
老太太从后菜园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两枝苕帚梅,看了眼正在收拾猪头的熊叔一眼,她在熟练洗着衣服的虎叔旁边蹲了下来。
“你就那么喜欢那头笨狗熊啊?”
她小声问虎叔。
虎叔脸红了红。
“他不太会洗衣服。”
虎叔小声说。
“那你要是一辈子都抱着他,那他就连走路也不会了。”
老太太闻着手里的花漫不经心地说。
“妈——你看你……”
虎叔脸更红了。
老太太又抬头看了看熊叔,熊叔大概怕囫囵个儿炖猪头太过生猛会吓到老头老太太,正在把猪头分割开来。老太太看过去的时候熊叔正抓着猪头的上下牙用力一掰,很熟练的就把猪头分家了,然后他擦了一把汗,把血糊糊的手顺便在裤子上蹭了两下。
老太太立刻揪着眉头牙疼似的抽了口冷气。
“儿子啊,妈是真的不放心把你交给他啊。”,老太太拿出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说,“你说他那么生猛的样子你让妈怎么把他当儿媳妇啊?可要是把他当女婿吧,不说别的,光是让妈把你这个宝贝儿子当闺女一样送出去让他成夜糟踏妈也是一万个不甘心啊……”
“妈!”
虎叔脸红的都快冒血了。
“好了好了,妈不说了,就当妈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了个赔钱货,反正也不能回炉重做了。”
老太太翻了翻眼珠子。
我觉着虎叔那样子已经快吐血了。
虎叔很快地洗好了衣服,把院子里晾的被子都收回屋里,绳子解下来重新挨着西墙拴了两道把衣服搭了上去。
熊叔把猪头都收拾好,站在门口朝外望了望。
“老爷子骑马还没回来啊?”
他担心地说了句。
就在这时候随着一阵马蹄声传来,乌云挟着一股旋风从院门冲了进来,马背上正坐着神清气爽顾盼神飞的冷面?呃——,石头脸?呃——,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他那张脸不冷了,也不像块硬石头了,简直就像一塘冷冰化了滟滟春水,一盘古石开了灼灼夏花,整个人都显出了另一种勾魂夺魄的风采,得,反正俺这小细腿儿也拧不过人家的粗胳膊,我还是乖乖的从了老太太叫他爷爷吧。
爷爷在乌云冲进院子的当口从容地一勒缰绳,抬腿甩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很有范儿地从半立的乌云身上跳了下来。随手把缰绳朝熊叔手里一扔,他不知从哪扯出一大把野花来递给了老太太。
“给你的。”
他面无表情地对老太太说,瞬间又化身成为冷面老头,石头脸爷爷。
“马不错。”
他又对熊叔点了下头说。
然后他抬起头悠然地望了眼蓝天,施施然背着手迈步进屋,落座喝茶去了。
熊叔手里握着缰绳痴呆了老半天才开口说:“唉吔妈呀,这老爷子这整的也太玄乎了,虎子啊,老爷子这招儿可不浅啊。”
虎叔淡淡地笑了笑。
“俺家老头子当年可是当过骑兵连连长。”
老太太手里捧着那一丛野花眉开眼笑地说。
“我说呢,”,熊叔把乌云拴在榆树上,又瞄了眼老太太手里的野花说:“老爷子还挺那啥的,还送花。”
“是啊,不像有的人只会往家扛猪头。”
老太太话里有话。
“我好像也送过虎子花呢!”,熊叔挠了挠脸上的胡子说,“不过我觉着还是送猪头好,虎子又不是女人,对俺们男人来说送猪头比送这些干巴巴乱糟糟的破野花儿可实在多了。”
熊叔刚理直气壮地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皮带。
石头脸爷爷边抽还边冷森森地说:
“干巴巴乱糟糟的破野花?”
熊叔捂着屁股就往虎叔身后躲。
“爸,坏熊嘴笨不会说话你还真和他一般见识啊,不管送的啥只要对方喜欢就行了呗,妈,你是不是就喜欢俺爸送的野花啊?”
虎叔拦着石头脸爷爷笑着说。
“是啊,你爸送的啥花我都喜欢。”
老太太把脑袋扎进那捧乱糟糟的野花里很幸福地说。其实我心里也觉着熊叔说的没错,那的确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干巴巴乱糟糟的破野花。
石头脸爷爷把皮带拴回腰里,又面无表情的进屋了。
“没事儿,坏熊你别怕,我喜欢你送猪头。”
我听见虎叔回头小声对熊叔说。
这时候父亲骑着黄骠马灰头土脸哒哒哒跑进了院子,翻身下马,他一把拉住虎叔的手眼泪汪汪地说:
“虎子啊,你快跟你家老爷子说说吧,都那么大岁数了要骑马就安生地好好骑吧,可别再玩啥镫里藏身了啊,你哥我都快被他吓尿了啊!”
“咋的了这是?”
虎叔拉着父亲的手问。
“今天下午首长不是到俺家去了么?说了几句话魂儿就被那两匹马勾走了,非要骑马,骑就骑呗,我在后面跟着他看他骑得还挺好,就挺放心的。可是首长他骑得太快,把我落下挺老远的,我在后面眼看着他骑着骑着呼嚓一下身子就翻下去了。当时我的那个心啊,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心想,这下完了,跑这么快,首长掉下去还不得把脑浆子都摔出来啊,那虎子得多伤心啊。谁知道还没等我想完呢。首长呼嚓一下又直挺挺地从马背上冒出来了。当时我就差点尿了。知道的这是首长在玩镫里藏身,不知道的这就是活见鬼了啊。虎子啊,你可劝劝他吧,不能再这么玩了啊,这么玩实在是要人命啊……”
父亲拉着虎叔的手一直絮叨个不停。
“行了!瞧你那点出息,还唠叨个没完了!”
石头脸爷爷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声喝道。
“爸,我觉得豹子说的没错,你往后可真不能再这么干了,毕竟……”
虎叔把话说了一半儿就被石头脸爷爷打断了。
“你是嫌我老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虎叔尽量把语气放柔软。
“雷豹你回家吧!不许你再来这了!”
石头脸爷爷忽然愤怒地说。
“啊?”,父亲被整傻了,“可你今天下午不是还逼着我来么?”
“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要报复我儿子!”
石头脸爷爷挺胸抬头地说。
“你报复他关我啥事儿啊?”
父亲脸上的表情更傻了。
“好了,爸,你就别闹了,我又不是不叫你骑马,别做太危险的动作就行了。豹子快跟我去炖猪头吧,晚上咱们喝酒。”
虎叔拉着父亲就走了。
“老头子,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想把这孩子改姓段,你看取个啥名字好?”
老太太这时候对石头脸爷爷说。
“哦?这想法不错,恩——,就叫他段鹰吧。”
石头脸爷爷一锤定音。
好吧,段鹰,我还挺喜欢的,至少是在天上飞的,比那什么段小鸡强多了。
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