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不早,我们相携着从雪地走回。
为了防止北风的侵袭,一进冬天,炊事班宿舍的两个后窗便被我们用砖堵死,然后糊了一层薄薄的黄泥,因此从后面看不到炊事班里的情形。
从后门进入,操作间里已经空空如也,想来那些馋鬼们一定是等不及了,团团围着一桌美食流淌着哈喇子。
跟在陆文虎身后,出过廊的门进到院子,感觉有些不对劲,宿舍里本应该亮了灯将院子照亮才对,可为什么却漆黑一片呢?
人们都去了哪里?
听到开门声,一个人猛的从宿舍的门里窜出来,不由分说,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一件军大衣劈头盖脸蒙在了我脑袋上。
眼前瞬时一片漆黑。
从宿舍里冲出来的人明明是方宝胜,可他为什么要蒙我呢?还嘻嘻地笑着!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要搞什么飞机。欲扯下蒙在头上的军大衣,胳膊却被旁边的陆文虎牢牢牵住。于是,我就被两个人绑架一般推搡进了屋里。
屋子里很安静,但我能听到有人在小声地交流着什么,还有人吃吃地笑。
“好喽——,开始了……”方宝胜发了一声喊,然后猛地扯下我头上的军大衣……
“噢——”一阵欢呼。我毫无防备,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大脑空白一片。
两个办公桌合并的大餐桌,桌子上堆满了吃食,最中央摆着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莹莹的烛光点亮了心头的温暖,烛光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惊讶,惊喜,惊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最最让我吃惊的,是桌子的里边床上,竟然坐着含笑凝视,欣慰洋溢了满脸的连长和指导员……
这……
“乔晖,生日快乐!”连长笑呵呵地说。
“生日快乐!”指导员亦投来鼓励的目光。
“乔晖,生日快乐——”其他人一起喊。
我呆呆立在地上,一刹那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被握住的一只手上传来捏紧的力度。我转头回望,看到了一张被烛光映照得无比温馨的脸。
“生日快乐!”陆文虎深情地望着我,真诚的声音化骨侵髓!
是我生日吗?今天真的是我生日吗?
我努力集中思想,算算应该是的。今天确实是我生日。可是,这段时间完全沉浸老兵复员的忙碌中,连我自己都忘了这一天啊!他们又怎么会记得呢?这是我真真切切的阴历生日,而并非档案上能够看得出来的……
依稀记得,好像在“很久”以前,陆文虎曾问过我一次哪天生日,可是,那不过是随口一提,他这样的粗心人怎么能记住呢?
怪不得下午去镇里买菜的时候方宝胜和李亚辉说死也不让我掏钱呢!怪不得一下午也不见陆文虎的踪影,还以为他是去串老乡了呢,原来是买蛋糕去了!怪不得陆文虎把我带走,不让我跟他们一起回来,原来是早有准备……
橘红的烛光潮湿了我的心,一张张含笑的脸温暖了我的脊梁,一声声诚挚的祝福翻滚成滔天大浪于胸膛里疯狂地淘洗,回首仰望身旁那双无限温柔、多情的目光里闪动着点点星火……我的鼻端一阵酸楚,泪水濡湿了眼眶!
可是,我不能哭。不是说好了吗?要高高兴兴地送他——离——开!
“许愿许愿快许愿!”白迟吊儿郎当地嚷嚷。
大家也都催促着。
在大家的簇拥下,在连长和指导员亲和的目光里,我有些受宠若惊,局促不安。望着那写着“乔晖,生日快乐!”的蛋糕,还有那跳动着燃烧出一片光明也许并不与我真是年龄相符的蜡烛,我的心内汹涌澎湃。
除了感动,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意境。
我许什么愿呢?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总以为世事不平,上天不公,可如今的我得到了人世间最沉重的爱,收获了冰雪中最温暖的情,我还要什么?
足够了!我的心已丰满膨胀得犹如一只巨大的氢气球,在和煦的阳光里,在轻柔的云絮中,飞翔!
我真的满足了!
紧闭上含泪的眼睛,双手合什,我不求福,不求利,不求希望,不求永远,只是在默默祷告,默默地感激上苍!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外过生日,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了电视里常看到的生日蛋糕,我一直憋着泪,装出一副笑脸,没有许下任何的愿望。
吹灭蜡烛,开了灯,象征性吃了几口蛋糕后,大家依次坐好,准备开席。
“今天喝酒咱们定个规矩啊,以前送老兵老是又哭又嚎地,有啥用?谁也挡不住地球转转!今天呢,咱们谁也不准哭,谁要是掉一个眼泪,罚酒不算,明天收拾收拾夹包自己滚蛋,七连不要这样地孬兵!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喝酒,能喝多少喝多少,出事儿我和指导员兜着!大虎复员是好事儿,咱们应该替他高兴才对,你们说是不是?”酒席开始前,连长端着官架子定下了规矩。尽管他说得很有“连长特色”,硬性得让人肉皮发紧。但谁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为的是不让大家都难受。
“是!”“是。”“是……”大家随声附和。
于是,酒席正式开始。
“这里除了指导员,我是老大,可我是一连之长,这第一杯酒肯定是我先提,话也得我先说……”放下官架子的连长大咧咧的样子象个十足的痞子。他坐在床边,脱了鞋,一只脚蹬着床沿,整个身体都拄在膝盖上,端起溢满了酒的大碗,慷慨陈词:“要说呢,大虎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从我刚来七连起,那时候他还是个新兵,就开始给我闯祸了——打架,喝酒,闹事儿,有一样儿能落下你地没?啊?大虎?你自己说说……
但是,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自从大虎当了你们班长,看看现在的炊事班,呃——,变地连我都不敢认了,还给我拿了几个月的标兵……
同志们,这叫什么?这就叫成绩!当然了,这跟你们大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可要是没有大虎,不行!你们要是不信,咱走着瞧!
大虎啊,明天你就要走了……当兵三年,跟了我三年,我这个当连长的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今天咱们也不分大小,我敬你一杯,替七连炊事班谢谢你,替整个七连谢谢你,七班长那事儿,我更代表个人感谢你,要不是你去救,那就得我去,不介地话,七班长没了,我也……”
“连长,你怎么又提这事儿腻?你哪能敬我酒啊,还是我敬你吧……”陆文虎听到这,赶紧站起来打断连长,并去抢连长端起来的酒碗。
“你放手!”连长唬陆文虎:“怎么我说话不好使咋地?”
“好使,好使!”陆文虎赶忙撒开手。
“大虎啊——你坐下!”连长喝令,并继续说:“要说你这个吊兵确实不咋地,要啥没啥,可不知道咋地,就是对我脾气!咱们连也有个百十来号兵,年年复员地也有十几二十个,哪个没为七连做出过贡献?可他们走也就走了,我心疼,但不难受。可今年不知咋地了,一想着大虎哪天就“嗖”一下从我身边没有了,再也看不见了,我这心呐……”
连长说不下去了。说到这个为他带来那么多麻烦,也给他长了不少脸的兵就要消失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七连,连长放下了酒碗,眉头紧拧,眼圈通红,咬着嘴唇扭过头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言情小说网}{⒲⒲⒲.⁶⁹⁶⁹ⓧⓢ.⒞⒞};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凝固成坚硬的伤感,钻戳在每个人心上。
指导员扫视了一圈深情黯淡的我们,用手捅捅连长。
“你别老捅咕我!我自己定的规矩,我能破坏吗?”连长转回头,拿指导员泄愤。
指导员没理会连长,端起酒碗:“连长说完了,照例该轮到我了……”
“你急啥?酒还没喝呢!来大虎,我敬地酒,你今天必须喝!”连长还没等指导员把话说完,也不顾及他的感受,端起酒碗举到陆文虎面前。
陆文虎急忙站起来,端起碗与连长碰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大口。
“这回轮到我了吧?”指导员故意扭头问连长。
“你赶紧整得了,没到你抢着说,到你又拿五做六地……”连长更是故意跟他顶牛。
气氛有所和缓。
“那个,今天我不多说,话都让连长说完了,我就代表七连说句话感谢话吧!不过在说话前,我有个提议:咱们大伙投票表决,是不是让连长把鞋穿上啊?”指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连长脚臭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一向是连长的软肋,也是他那些死党们取笑他屡试不爽的武器,兵们从来没人敢提及。指导员这个提议一出口,全体人员一齐憋不住乐,还不敢乐,低着头偷笑出声。
指导员不愧是抓政攻,打心理战的高手。他的一句话,使气氛一下子转变过来,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你他喇喇地……”连长回头狠狠翻指导员的白眼:“你也不看看场合,这么多兵腻……怎么啥都说?”
指导员没有理他,端起酒碗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同陆文虎碰了碗,两人分别再喝了一大口。
酒是低廉的二锅头,辛辣刺鼻的气味芬芳满室。
夜,于窗外鼓动着一波又一波不安分的情绪。
雪,依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