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还了得!陶夫人的守灵夜,应该唱一些祝福死者安慰家属的夜歌词才对,这赵财旺倒好,居然大摇大摆的赶到这儿来唱情歌。这岂不是明目张胆的在向陶太爷挑衅?
虽然这是财旺叔最拿手的一首情歌,是平时镇民们最喜欢也听了千百遍的情歌,可要拿到这里来唱,毕竟还是太失体统。于是引得镇民们切切私语,有些好心的人更是为财旺叔捏着一把冷汗,看着陶太爷就坐在灵棚里,不晓得又他该如何发作。
财旺叔这雷鸣般的嗓子,陶太爷自然是听了一个清清楚楚。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甩了甩长衫下摆,捋了一把下巴上半尺长的白须,如剑的目光直向灵棚外射去。看似就要发作。灵棚现场开始骚动。
但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陶太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又四下注视了一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理了理长衫,复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不动,也不作声,甚至是连头也没有再抬一下,闭目养神一般,似入物我两忘之界。
倒是孙管家先发怒了,扭着屁股三两步冲上前去:“赵财旺!我看你是长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这里来撒野,你以为你喝多了猫尿就可以到处乱唱?你把这里当成了啥子地方?还不快快给我滚到一边去!”孙管家虽然一向斯文,但发起怒来声音倒也不小,瞪着财旺叔像是要吃人一般。
财旺叔迷糊着一双酒红的眼睛,晃着脑袋看了看孙管家,似乎不认识,又冲着坐在正北边闭目养神的陶太爷看了一眼,然后狂妄的打了一个哈哈,不理孙管家的讲话,又歪着身子走进了灵棚,围着香香夫人的棺材走了三圈,再低头看了看正跪在地上哭泣的桃儿一眼。也不说话,又径直往外走,再次张口吼起了情歌:
妹子你山岗上望哎――
哥哥我正摆渡忙
财旺叔这目中无人的样子,孙管家哪里还忍受得住?侧头看了看老爷,可老爷还是面无表情,好像是啥也没有听到啥都没有看到一样。便心想着是老爷作为主人,不好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发作罢了,于是他便冲上前去,对着财旺叔怒吼道:“赵财旺!不要给你脸不要脸,要再不快快闭上你的臭嘴,就别怪我孙国芳不客气了!”
“客气?孙大管家就要不客气了?哈……哈……哈……孙大管家您啥子……时候对我赵……财旺客气过……”财旺叔摇晃着身子又打了一个哈哈,斜了孙管家一眼,张嘴又要开唱。一点也没有把孙管家看在眼里。
“来人!给我拿下!”孙管家吼道。
“是!”声音落处,三四个护镖的盐工气势汹汹地扑到了财旺叔面前,财旺叔似乎还想反抗,但醉醺醺的他又哪是人家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盐镖按在了地上,手里的酒瓶也远远的滚到了一边。身子动弹不了,财旺叔便张嘴就骂:“老子……要日……死你们的娘……”
“你们还不快堵上他的臭嘴!给我捆起来扔到一边去!”孙管家又大声的吼着几个盐镖。
眼看财旺叔就要吃亏,就在这时,鲁裁缝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累得直喘粗气,急忙上前向孙管家求情:“孙管家还请见谅!财旺他今晚是喝多了,人不清醒呢。”
“人不清醒?人不清醒就在家呆着,撒酒疯也要先分清地方。”孙管家白了鲁裁缝一眼,回头对盐工吼道:“你们都没有听到我的话?还不把这个酒疯子绑到一边去好好收拾收拾!”
因为夜歌是不能中间停止的,所以几个歌者还在不停的唱着,锣鼓声声响着,但已经有人开始挤到这边来看热闹,场面突然变得混乱起来。
“陶太爷!财旺他今晚是喝多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些啥子呢,您老就放他一码吧!”见孙管家不卖帐,鲁裁缝只好上前去向呆坐在那里的陶太爷求情,急得不停的用他那块从不离身的洁白的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
这边的几个盐镖正揪着要给财旺叔上五花大绑呢,却突然听到陶太爷大声吼道:“你们都没有听到鲁掌柜说话呀!赵财旺他只是喝多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你们放他走了就是了,不要打扰了香香夫人的清静!”
“老爷!你看这……”孙管家还想说啥。他实在不明白老爷今天的做法。
陶太爷似乎不想听下去,只是冲着孙管家挥了挥袖子,目视着香香夫人的棺材,坐着一动不动。
孙管家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放了财旺,然后又回到老爷身边站着,为老爷轻轻的揉着肩膀。
鲁裁缝不敢久留,躬身礼谢了陶太爷,上前从地上将财旺扶起来,慌着往外走。财旺叔似乎还不服气,回头张嘴又要开骂,但被鲁裁缝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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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陶家大院如何继续着香香夫人的守灵夜,且说鲁裁缝见财旺不听自己劝告,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当着陶太爷的面去香香的灵前唱情歌,这不只是对死者主人的不敬,简直就是在向陶太爷挑衅了,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赵财旺恐怕早已是再劫难逃了。鲁裁缝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也不说话,气乎乎的将财旺扯回了家。
回到院子,见院门还锁着,便打开院门进去,见院墙上正靠着一把梯子,想必财旺一定是搭梯翻墙出去的了。又走进堂屋,见张屠夫正满身酒气的俯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鲁裁缝就更是有气,上前便给张屠夫背上一巴掌:“你这个该死的杀猪匠!你还不给我起来!”
张屠夫被惊醒过来,呼着满嘴的酒气,木然的看着鲁裁缝。
“死酒鬼!你喝呀,我看你喝死算了!叫你好好看着财旺,千万不要让他出门,我这前脚还没走多久呢,你就放财旺出去,差点惹出大事来。”鲁裁缝气极,将一腔怒火全都撒在了张屠夫头上。
张屠夫强睁着眼睛看着鲁裁缝:“财……财旺叔……出……去了?刚还和……和我一起喝……喝酒呢,他跑得……还真快……”说完,又附在桌上睡着了。
“两个死酒鬼!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鲁裁缝生气,也不管张屠夫,将醉得稳不住身子的财旺推进了房屋,扶他躺到了床了。
这下财旺叔倒是安静了,躺在床上就发出言情小说网 Ṁ.9969ⓧⓢ.ⓒⓞⓜ了雷一般的鼾声。鲁裁缝又用湿毛巾给财旺叔擦了一把脸,自己也没有心情洗了,靠在财旺身边躺了下来。
对于鲁裁缝来说,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因为他所深爱的财旺,正在倍受着痛苦的煎熬,财旺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子汉,他从不善于表露深埋于他心中的情感,他的爱不写在脸上,不挂在嘴边,但鲁裁缝深知香香在财旺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他也很为财旺与香香这一段情缘所感动,并发自己内心的为他们祝福。面对香香突然的离去,财旺能支持得住吗?他的心真的能和他的外表一样坚强吗?
支起身子,将财旺睡着了还挂在眼角的泪水轻轻的吻干,用手抚摸着财旺刚毅但却苍白的脸,鲁裁缝的泪水再一次流淌下来。赵财旺呀赵财旺,你哭吧,你尽情的哭吧,你就醉吧,好好的醉吧,醉成痴呆最好,财旺呀,你就唱吧,唱吧,到任何地方去唱都行,老哥我再不阻拦,就算是你还想去灵棚唱歌为香香送行,那老哥我就陪你一起去。如果他陶天一敢对你下手,我就和他拼命,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陪你一起去见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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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夫人的灵柩一停就是三天,灵堂内每天都人来人往,连县城里众多有头面的人物也都来对陶夫人表示哀悼。每晚丧鼓震天,夜歌悲凉。
当然这中间会有大多数的人是为了看热闹,或者是为了到陶家大院门口去吃不花钱的流水席。这样既送面子又得实惠的事情,谁都愿意做。
吃饱喝足,听歌的听歌,不听歌的就远远的坐到一边,轻声细语的议论,当然议论的主角还是财旺叔与陶太爷,财旺叔的所做所为让镇民们大感意外,真的是谁也没有想到财旺叔会有胆量到香香夫人的灵柩前去唱情歌。他为啥要到香香夫人灵前去唱情歌?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那晚喝多了酒?
而更让大家意外的是,一向为我独尊的陶太爷,面对财旺叔的猖狂挑衅竟然会是不闻不问。也正是因为如此,让镇民们多了更多的猜测,有了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这是陶家镇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丧礼。直到如今,陶家古镇上那些说书的大爷们总会把这一段翻来复去的讲个没完。尤其是讲到财旺叔醉闹香香夫人灵堂这一出时,更是说得个添油加醋,口沫横飞,神彩飞扬。听得那些川流不息的游客们久久不忍离去。
要说最苦的人应该是鲁裁缝,他一边是抹不过面子,要尽量抽更多的时间到陶家大院帮忙应酬,一边是看着整天不言不语的财旺心痛。过去和自己爱说爱逗的财旺现在变得木纳,除了拉着张屠夫陪他喝酒,就是在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吼上两句情歌,然后晚上捂在被子里悄悄流泪。
一向能说会道的鲁裁缝也无计可施,他不晓得该如何去安慰财旺,因为他知道一切的安慰都是那么多余。
好在财旺在第一个晚上到香香的灵棚去闹了一回过后,后面再没有去过。加上他每天外出时都会从外面反锁上院门,又将梯子搬到了院外,还有张屠夫在家看着,这多少让鲁裁缝踏实。
当然变的不只是财旺叔一个人,陶太爷也似乎变了,一天很少话语,所有的事情都由孙管家全面安排。除有县城重要的人物到来时陶太爷会出面接待一下之外,平时他都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他的西花厅。除了孙管家的禀报,一切闲人免进。
看着陶太爷这样,鲁裁缝同样难受,毕竟他们之间交往了几十年,他们也确实有着超越了朋友的另一种情感。虽然这种情感来得并不强烈,也正在渐渐的淡化消失,但鲁裁缝的内心依然不能抹净曾经走过的岁月。
他心里清楚,香香的死对陶太爷的打击有多大,同时对于外面镇民的议论,陶太爷的思想压力又该有多大。好几次,他都想试着与陶太爷做一些勾通,或者是帮着财旺做一些解释,他真的很担心这样下去,一但陶太爷无法容忍时,会对财旺下手,而财旺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他们两人一但冲突起来,事情必将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可怕的地步。
但他又都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回来,因为他担心自己一个处理不好,反而会是火上浇油。现在只能是先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想用时间来消化两个男人之间的怒火。
第四天是香香夫人落葬的日子。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上天安排,从县城请来的最高见的阴阳先生东选西量,最后将坟址定在九曲河对岸的一个小山头上,后靠山前临水,财旺叔撑了十几年的渡口尽收眼底,这里是听财旺叔情歌的最佳地方,想必也应该是香香最为满意的归宿吧。
埋葬完香香夫人,已过晌午,所有帮忙的人回到陶家大院吃完饭,再帮着收拾完毕,天便黑了。
鲁裁缝匆匆的来到西花厅与陶太爷告辞,见陶太爷还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不动不语。他心里不好受,便在陶太爷对面坐了下来:“陶太爷,香香夫人这回得急症走得太突然,我晓得您老人家心里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应该节哀顺变才是。”
陶太爷突然抬起头来,双眼直逼鲁裁缝,说:“鲁旭呀,你真相信香香是得急症走的吗?你是不是应该比老夫我更为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