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阳升起一丈来高了,不见暖意的阳光从东边的天际泼洒下来,整个陶家古镇便到处可见成片成片的斑块,如深浅不一的油绘。破旧的木屋顶上,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渗着浑黄的露珠,剩下老迈的梧桐在晨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条。又窄又曲的青石巷里,时不是传来挑儿郎的叫卖声,于是便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或是吱呀一声开了木门出来询问。十字街口,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一驾拉人的马车由西向东穿过路口,走远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马蹄声。镇南的九曲河水,依然一如既往的蜿蜒着向前跋涉,虽然清透,但却少了欢笑。
没有了财旺叔情歌滋润的陶家古镇,如一幅单调的素描,宁静淡雅之中,更添了一份萧瑟与凄凉。
宽大气派的陶家大院,似乎比镇子醒得更迟。两个半老的老妈子打扫完院子,又回到南侧的小平房去了,再不见有人出来。宽敞的大院,静得出奇。就连平时总爱早起在院子里玩耍的大少爷,这会儿也不见了他的踪影。
陶太爷在西花厅打坐练功完毕,开门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甩开丝绸长衫的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来,正要张口叫下人上茶,这时孙管家突然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啥子不好了!是不是财旺他……财旺他……”陶太爷一时惊慌,猛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孙管家慌成这样,生怕是关于赵财旺的不好的消息。
“回……回老爷!国芳说的不是赵财旺,国芳说的是马……马……”孙管家吱唔着,可能是走得太急,双手捂着胸口不停的喘着粗气。
“马?马啷个样了?到底是啥子事?快讲!”见孙管家吞吞吐吐,陶太爷有些生气。
“回老爷,一夜之间,我们盐铺旁边马圈里的十二匹马全都死了。”
“马死光了?就这事?”陶太爷一听不是财旺的事情,似乎反倒松了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问。
“是!老爷,十二匹呢。都死了。看来是有人故意在饮水槽里下毒。”
“死了就死了嘛,这马难不成还会比人重要?瞧你都慌成啥样子了,把老夫都吓了一跳。”陶太爷又闭上了眼睛,他这下是完全放下了心来。
“老爷,这十二匹马可得花不少钱呢,再说……再说这一到年尾,生意太好,马车本来就不够用呢,派出去了的马车都还没有回来,这下家里又没有了一匹马,你叫国芳我啷个办嘛,还有好多的盐等着要运出去呢。”孙管家比老爷还急。
“国芳呀,你这是急啥嘛,没有马还不简单,你多带几个盐工到县城的马市上再去挑些回来就是了,多少够用就挑多少,你看着办就是了,这盐晚一两天再运出去,是不会有啥问题的。”
“是!老爷!目前也只能这样办了。”孙管家说着,转身就要急着出去安排准备。这买马可不比掏钱买菜打酒一般简单。
“国芳呀,你先不要急着走,说说赵财旺现在伤势如何?”陶太爷睁开眼来。问孙管家。
“回老爷,赵财旺还是没有醒过来。”
“还没有醒过来?我叫你找的张大夫到了吗?”
“回老爷!国芳昨晚已经连夜亲自将张大夫从县城里请到了诊所,而且已经照您的意思作了安排,叮嘱鲁掌柜说,如果赵财旺醒过来后,不要让他晓得是老爷您在为他找医生看病,以免赵财旺那条倔驴不肯接受张大夫的治疗。”
“嗯,这样最好,那张大夫啷个说?”
“回老爷!张大夫说赵财旺人是死不了,可醒不醒得过来就不一定了。”孙管家回道,又看了看老爷。
“屁话!这人要醒不过来还有屁用!难道他张大医的名头是吹出来的不成!你再去给张大夫讲,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财旺给救过来,你就说是我陶天一讲的,如果治好了赵财旺啥都好说,如果他治不好老夫交给他的这个人,他就别想离开陶家镇。”陶太爷很是动气。
“这个…这个……老爷……!”
“有啥不可吗?要不先给他点警告,他还会认真医病吗?看他敢不敢在老夫的面前耍大牌。另外还有一件事,你顺便把水生给我带过来,不管如何,你必须得把他给我带过来,听到了没有?”陶太爷又说。不留余地。
“这个……这个……老爷!国芳我……我尽力去办就是了,我先到盐铺安排一下,接着就去诊所。”孙管家很是为难,因为这两件事都不好办。但他又不能拒绝,他是陶家大院的大管家,服从主子的命令是他的天职。
――――
诊所这边,财旺叔还是不见起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看又近晌午时分。
鲁裁缝坐在床沿上静静的看着财旺,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坐在床沿守了一个通宵,流光泪水的眼睛又红又肿。水生和桃儿分坐在病床两边的凳子上,注视着爹爹的脸,黑子靠在长条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的样子。
一直沉默的张屠夫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猛的将手里的一个空酒瓶狠狠的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晃着身子走到财旺叔床前,先是看了看财旺叔,接着又突然对着财旺叔大骂了起来“赵财旺!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懦夫,你的男子汉气慨到哪里去了?你有种就好好的活下来,老子我还有好多事要找你算帐呢……老子我就不服你这个人……”
本来静得掉一粒针都能听到声音的房间里,突然被张屠夫的大嗓门打破了,几个人一时都愣在了当场,不明白张屠夫为啥会突然骂出这样一番话来,回过神来,鲁裁缝急忙去捂老张的嘴:“老张你是不是酒灌疯了!财旺都成啥样子了,你还忍心骂他,你想要干啥?”
水生和桃儿也张着嘴看着张伯伯,不知该说啥好。黑子从椅子上起身,慌着上前去扯爹爹的衣袖:“爹,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你为啥要骂财旺大叔,我不许你骂他,财旺大叔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呢。”
可张屠夫似乎还不解恨,并不理会,扯开鲁裁缝捂在他嘴上的手,又使劲将黑子推到了一边,扯着大嗓门接着骂:“赵财旺,你有种就不要装死,装死算不上啥子好汉,你不只强占了老♒言情♒小说网♒Ḿ.➒➒➏➒ⓧⓢ.ⓝⓔⓣ子的女人,你还抢走了老子女人的心,要不是因为你赵财旺,小翠就不会丢下我这个杀猪匠,老子的几巴也就不会被割了。老子还没有找你清帐呢,你这下就想要提前跑了,就算是你到了十八层地狱老子也不会放过你……”
“老张!你快给我住口!你这个不晓得好歹的酒疯子,为了救出你们父子,财旺可是……可是……你快给我住口!你快给我滚到外头去!”鲁裁缝气极了,决不会允许老张这样去骂他躺在病床上的心上人。使劲将张屠夫往屋外推,再次伸手去捂老张的嘴。
这边床上却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财旺叔似乎轻轻的咳了一声,呼吸明显的粗重起来。
“爹!爹――你醒了?爹爹醒了……”水生俯到爹爹面前,大声的喊着爹爹。
“老张……你总算是肯叫……叫老子……的名字了……”财旺叔缓慢而艰难的睁开了因受伤而红肿的眼睛,侧头吐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嘴里断断续续的说。挣扎着像是想要坐起身来。
“老赵――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鲁裁缝急忙伸手去扶财旺的身子,用手帕擦着财旺带着血丝的嘴角。泣不成声。
“水……水生,你这是哭……哭啥嘛……爹爹不是好好的嘛……”财旺叔侧过头,认出了水生,轻轻的说。
“哎,水生不哭,爹爹醒了,水生再也不哭了。”水生轻轻的揉着爹爹的胸口。
望着水生笑了笑,财旺叔又缓慢的抬头看着鲁裁缝,微微一笑,使尽了力气说:“我说老……老头子,你几十岁的人了,也和小……小娃娃一样,你哭些啥几巴名堂嘛……”财旺叔说着,似乎是想伸手去擦老鲁的眼睛,但又没有力气,手只伸了一半便无力的收了回去。
“老赵,我……我就是想哭嘛,你这个死鬼,就会装死吓人,老哥我还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老哥我这是高兴呢……”鲁裁缝擦着泪水,一边哽咽着说,一边拿起财旺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爹爹!”桃儿挤上前来叫了一声爹爹,将头靠在爹爹的怀里,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哎,我的……女……女儿,你也在这里守着爹呢……不要哭了嘛,看你们都哭成了泪人儿,爹爹我心里也难受呢。”财旺叔使了好大的劲,抬起手来,抚摸着桃儿的脸,他已是老泪纵横。本来想着可能这一辈子也听不到桃儿叫自己一声爹了,不想此时桃儿却已经叫着爹爹扑进了他的怀里。
“爹!桃儿已经没有妈了,桃儿不想再没有爹,桃儿还等着为你尽孝呢……”桃儿抬起头来看着爹爹。
“哎,爹爹晓得,爹爹再也不做傻事了,爹爹有水生这样的好儿子,这下又有了你这样的好女儿,爹爹还等着享你们的清福呢……”
看着这动人的一慕,鲁裁缝站在一边不停的用手帕擦着眼睛。
张屠夫这下也不骂人了,张着大嘴要哭的样子,可又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便几大步跑到门外干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