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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贰
我和老陈谈笑着走出政府大楼，远远就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坛旁挥舞着手中的一块擦车布高声喊道：陈主任，在这里呢。老陈微笑着招了招手，扭头对我介绍说：这是咱的司机小唐。我随口说：噢，天气这么冷，怎么不让他上来喝喝茶呢。老陈笑了一声，低声说：没啥，习惯了。我叹了口气，不由感叹道：唉，基层的干部们真辛苦。老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他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司机小唐见我们走下了台阶，赶忙迎了几步，接住了我手上的提包。我连声道谢。他拉开车门招呼我说：领导，请上车。我脸红了一下，把老陈推到前面，笑着说：呵呵，别开玩笑了，什么领导嘛。让老陈先上，老陈请！老陈连忙躲闪着，说：哎，不行，不行。咱有规矩。我笑了一下说：啥规矩，别讲那些了，快上吧。你年龄最大，你先请。老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这咋能行呢。我假装生气道：老陈，别客气，你这样的话，我都不好意思了。再说了，如果论辈分，恐怕我还要叫你一声叔哩，哪有不敬长辈的呢？老陈迟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我连忙打断他：什么都别说了，快上车吧，抓紧时间啊。老陈温厚地笑了笑：嘴里嘟囔道：唉，这咋行嘛。我扶着车门，推桑着将他塞进了车座上，顺手关紧了车门。
汽车离开新城大院，沿着西新街一路东行，穿过不大的门洞就出了城。我靠在车窗旁，街道上的景色快速地从我视线里闪过。
肆虐一夜的风这时也早已停息了，天空显得格外湛蓝，阳光也柔和了许多。街道两旁撒满了枯黄的落叶。倘若四周没有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嘈杂，没有小摊贩们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我相信这里的一切会变得非常静谧而深刻。眼前斑驳而厚重的青灰色城墙或许承载了新的生命,为你拂去埃尘，带你穿越时空，去和历史握手、交谈。我在心底长叹了一声。此刻，我多想一个人漫步在城墙脚下，护林带中，让这个颗浮躁又充满焦虑的心在这位睿智老人身边慢慢平静……。
冷冽刺骨的寒风透过车窗的缝隙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子略微有些酸楚，就不觉地想起了在中学时期就朗朗上口的“忆秦娥”；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心里默默地吟咏道：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本来也是触景生情。可是，吟咏到最后，心里莫名感到一阵难受。诗仙李白的这首颇俱伤感的词句，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孤寂。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洪，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愉快片断，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个念头，也足以让我心存温暖。
想到这儿，我苦笑了一下。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刚想闭眼休息。突然，脑海里又冒出了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境；似乎冥冥中存在着某种预示。与其说，吴衍将枪口对准了老洪，还不如说就是直接指向了我。
我怔了一下，立刻慌乱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糟糕，没带香烟！我急忙打开书包，在里面翻找。
老陈扭头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小胡，咋咧？我没吱声。他欠了下身子，提高嗓门继续问道：你寻啥哩？是不是啥东西遗忘咧？我轻声笑了笑。说：哦，没有，我忘记带烟了。老陈眯缝着眼睛，盯着书包看了看，又将脸扭过去，幽幽地说：球，我当出了啥事咧。
小唐在一旁哈哈笑了起来，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出了一包烟，连声说：吃这个，吃这个！老陈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慢吞吞地举起他的烟袋问我：咋样，要么来口这个尝尝？我犹豫了一下，说：恐怕不习惯呢。老陈不以为然地“咦”了一声，又说：不实践咋会知道嘛，主席不是说过，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自已亲自尝一尝。你一吃就知道咧。
老陈诙谐的话语让我暂时忘记了慌乱。我眼睛一亮，用半生不熟的陕西话说道：好啊，我扎个势（陕西方言,作秀的意思）。老陈和小唐都笑了起来，车厢里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小唐问我：你不是咱老陕？我说：以后就是了。小唐笑着说：嘹很！老陈一边帮我装着烟丝，一边关切地问道：有媳妇了吧？我楞了一下，慌乱掩饰道：哦，没，没呢。说完，我的脸红了。老陈看了我一眼，爽朗地笑了两声：哎，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嘛，你盯（陕西方言，看）你盯，还脸红了呢，咋跟女子娃一样。小唐在一旁问我多大了，我刚回答完。老陈就说：人家小唐比你还小一岁，娃都抱上咧。我惊奇地问小唐说：真的？你都有孩子了？小唐奇怪地看了看我，低声说：嗨，这有啥嘛，咱跟你这知识分子比不成，咱是活娃呢。老陈白了一眼小唐，用不满地口吻说：盯，你就消极地很，啥叫活娃嘛。你年纪轻轻地就有这种思想？小唐没吭声，老陈笑了笑，又对我说：小胡，虽然他的说法不对，但实际上就是这样。咋样，给你说个我县上的女娃(陕西方言,女孩)吧？我笑了一下,有点紧张地说：哦，谢谢，我，我……老陈玩笑般地说:要想成真正的老陕,就要寻个地道的陕西女娃，做咱的女婿。我用调侃的口气说：唉，这年头谁能看上一个穷学生呢，跟着我还不是受罪啊。老陈眼睛一瞪：看你咋说呢，咋会没人看上哩，哎，你别担心，只要你同意，下来的事交给我就成咧。趁着年轻，把该办的事都早早地办咧。我不解地问：啥事啊？老陈说：人生的三大喜事啊，你盯，你品尝过一个了，该第二个咧。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发。小唐反应也快，他坏笑了一声，不怀好意地说：陈主任有经验，让他给你介绍一下第二个，叫，叫洞房花烛夜吧？对，就是，陈主任，我的陈哥啊，你是咋弄地嘛？老陈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小唐的头：这怂娃，喋老哥的祸呢？小唐故作委屈地说：就是嘛，你是老同志嘛，经验老道（陕西方言,熟练）的很，咱要虚心呢。老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竟对着翡翠烟嘴吸了几口已经装好的烟袋。或许，他聊到兴头上，恐怕早就忘记请我尝尝他的烟袋锅了。我心里笑了一下，越发觉得老陈有趣了。
老陈又吸了一口烟，眼里含着笑。慢悠悠地对小唐说：哎，咱都是过来人咧，那事……
老陈话音没落,我就尴尬地将脸扭到一边去了。我知道，他们谈起这样的话题一个个都会神采奕奕，满眼泛光。毕竟，香烟，美酒，女人是男人间永恒的话题。只是每到谈论男女之间秘密的这个节骨眼上，我都在有意或无意间地回避。因为，我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致与他们津津乐道。难怪，机关里的那帮弟兄都嘲笑我有柳下惠的风范。然而，我的内心是痛苦的，悲哀的。毕竟自己和他们远隔着一个世界，一个丑陋的，病态的、神经质的世【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界。他们能够宽容并接纳从这个世界走出来的人吗？
我似乎看到老陈，小唐，安主任以及周围的其他同事，先是惊愕地望着你，然后，投向你的是鄙薄的、怜悯的，不屑的，甚至是仇恨的目光。我在这种目光下已经无地自容，彻底崩溃；以至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我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窜脑门。我的身体开始颤里，手心也变得冰凉。
汽车行驶在白鹿原上，道路两旁是一排细细的白杨树。阳光穿过纷乱的树枝照射在地面上，留下了斑斑点点。
路基下面是大片的、绿油油的冬小麦田。不远处还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农妇们在田间干着农活。她们穿着粉红色的棉袄，包着翠绿或暗红色的头巾，在蓝天、麦田和黄土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生动。
老陈腾云驾雾地吸完最后一口，才想起来应该给我。他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续哎哟了几声，又歉意地笑了笑，自语道：球，我咋忘了呢？小唐笑道：哎，吃你那烟还费劲，还是吃这个吧。说完，他将那包烟给我扔了过来。
还没等我撕开香烟的包装，老陈已经麻利地点燃了烟袋；他吸了一口，急忙递给我，嘴里飘着烟雾还接连嘟囔道：过瘾，过瘾，哎，真是嘹扎咧（陕西方言，太好了）！小唐看了看老陈，刚想说什么。老陈自言自语道：男人不吃烟愧对老祖先。小唐飞快地应道：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老陈白了一眼小唐，不满地说：就你话多，操心开车！
他俩富有地域特色的对白非常有趣，特别是老陈韵律十足的秦腔，总能给人一种沧桑和感慨；关中汉子的淳朴粗犷、率真随意在他身上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默默地笑了，心情也豁然开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