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继续前行,刚转了个弯,身后就隐隐地传来引擎的声响。两人对望了一眼,向路边让了让。
不一会儿,一辆簇新的越野车追上了他们,擦着他们的身边疾驶而过。可没开过多远,越野车就减低了速度,慢慢停在路边。司机从车窗伸出头,冲着他们喊,“去哪儿啊?要不要捎你们一段?”
“够热情啊。”石磊冲伟龙笑了笑,迎上前去。司机是个中年人,黝黑的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岛上人。
“我们就是想到前边找个住的地方,你要是方便,就带我们一程。”石磊对司机说。
“没问题,上车吧。”男人摆摆手,摇上车窗。
石磊和伟龙小跑两步,打开车门上了车。“老哥,谢了啊。”石磊递过去一支烟,给司机点着。
“这有什么可谢的?”司机笑了笑,发动汽车,回头问,“你们来旅游的?”
“是。”
“还没有住的地方?”
“是啊,第一次来,也不熟悉,”伟龙接过话,“听说岛上的旅店只有旅游旺季才开?”
“就那两家度假村,现在没人来,可不就关了。”司机腾出一只手,把烟从嘴角移开,吐出一口浓烟,“平时来了人啊,都是在家里住的,你们碰到我啊,倒不用再跑冤枉路了。”
“怎么?”
“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住吧,房子都差不多,我那儿风景可好了。我还有车有船,可以带你们在岛上和海里转转。”
“钱怎么算啊?”伟龙问。
“钱还是个事儿吗?”男人爽朗地笑了““到地方你们自己看,想给多少就是多少,谁出来还能背个房子不是?不过丑话先说到前头,我没在村里住,周围没别的邻居,远一点儿。”
“这个——”伟龙有些迟疑。
“不过有车也不碍事儿,去哪儿都方便。我房子下边可是钓鱼的好地方。对了,你们钓鱼吗?”
石磊和伟龙相视一笑。本来他听说房子远离村子就心中暗喜,再一听到是钓鱼的好地方,心里就更痒痒了,他可是好几年都没有海钓了。他连忙对司机说,“老哥,就这么定了,咱们直接就去你家。”然后,他冲伟龙眨眨眼睛,伟龙也淡淡地笑了。
司机姓张,很健谈,一路上都在介绍岛上的风光。在他的建议下,两人决定第二天进行环岛游,第三天去海上玩。剩下的时间,看心情再决定,反正假期有七天,他们又不赶时间。
越野车在静寂的环岛公路上疾驶,只过了几分钟,他们就见到了村子。村子显然不大,沿着公路两边伸展开,房子几乎都是两层的新楼房,远远望去,清一色的红屋顶在蓝天的衬映下分外美丽。
“看来这岛上很富啊。”伟龙不由得感慨。
“还行吧,守着大海,都搞海水养殖,一年四季都闲不着。”司机得意地按了一声喇叭,“这片渔场算得上是优质渔场,鱼和虾就不说了,这儿最有名的就是海参和鲍鱼。等退潮的时候,你们也去赶赶海,没准儿还能捞到点儿东西呢。”
“现在能吃到吗?”伟龙问。
“当然能了,正当季啊。”
“可是我看没多少人来岛上啊。”
司机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海鲜在哪儿不能吃?再说价格也都差不多。这儿离大陆太远了,一般人都不愿意来。这个季节来旅游的,还真不多见。”
“为什么啊?不是有很多好玩的吗?”石磊很好奇。
“那是,不过没准儿大家都以为只有夏季才能来海岛上吧,反正没什么人现在来。”
“那还能下水吗?”
司机回过头打量了他们一眼,肯定地说,“只要会游泳,就你们俩这体格,没问题。不过别游时间长了,毕竟你们不是海边长大的。”
听到这话,石磊和伟龙对望了一眼,哑然失笑。越野车穿过村子,又加快了速度。
“对了,老哥,我听说这岛上有三宝,这海参和鲍鱼大家都明白,那驴当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伟龙倒是第一次听说三宝的事儿,不禁疑惑地看了石磊一眼。
“那是,在这岛上,驴就是表,”司机爽朗地笑起来,“在别的地方没听说吧?”
“究竟怎么回事儿?驴就是表?”伟龙也来了兴致。
“整点报时啊。”
“真有那么神吗?”
“差不多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挺神的。”伟龙皱起眉头,“为什么啊?”
“这岛上不是驻军多嘛,老吹号,都是整点儿,驴就跟着一块儿起哄。这时间长了,不吹号,到点儿驴也叫了。”
“原来是这回事儿啊。”伟龙笑了笑,转头的瞬间,发现石磊正看着他,鼻子一张一翕的,装着驴叫的模样。稍一思忖,他才意识到石磊又转着弯儿骂他,不由得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老张的房子和村里的差不多,也是两层的楼房,房前一个不大的院子。所不同的是,楼房周围没有其它的人家,孤零零地立于一个岬角之上,房子的斜下方就是广袤的大海。
张嫂很热情,言谈举止中透露着北方人的豪爽,让石磊倍感亲切。听老张说明来意,她忙不迭地带着他们去看房间。
走进楼房,石磊才发现,与城市的标准相比,岛上的建筑还略显粗糙,水泥楼梯尤其让他感觉不爽,似乎是辜负了这天然的美景。他们的房间在二楼,一个木板搭成的通铺占据了房间的一半,两面的墙上都开着大大的窗户,透过窗户,蓝天、白云,还有远方的大海都一览无余。
石磊一下就喜欢上了这儿,他回过头,兴奋地对伟龙说,“和你那儿比怎么样?这才算真正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吧?”
伟龙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带着笑意,未置可否。
房子就这样定了下来。得知他们还没有吃午饭,张嫂埋怨他们为什么不早说,又问他们想吃些什么。
“你看着安排吧,简单点儿,越家常越好。”
“行,”张嫂爽快地点点头,“咱们这会儿就简单点儿,晚上好好吃一顿。想吃什么提前说啊,家里没有的,我让我们那口子去买。”说完,她急匆匆地下楼了。
望着她的背影,两人相视一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两人也走下楼去。老张正在院门口擦车,见到他们“嘿嘿”一笑,问,“房子行不行?”
“挺好的,没问题。”石磊取出烟,递给老张,又给他点燃,“家里就你们两口子,孩子呢?”
“上大学呢,”老张吐出一口烟,“这一出去啊,就不想家了,你们没看,这假期都没回来?”
“都这样,我们那时候也四处跑,顾不上家里了。”说话的功夫,石磊也点着两支烟,分给伟龙一支。
老张闻言笑了笑。
“对了,张哥,今天我们都能干啥?”伟龙问。
老张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先歇歇吧。”他抬起手向前边一指,“那儿有条小路能通向海边,一会儿吃了饭,你们可以下去游游泳,晚上还可以在那儿钓鱼。”
一听到钓鱼,石磊眼中一亮。“我们没带家伙,这儿有鱼竿吗?”
“能没有吗?”老张白了他一眼,“不过说真的,现在海边没什么可钓的,真正想钓鱼啊,明后天我们坐船出海。”
张嫂做了一锅黄鱼贴饼子,顺门飘出的香味,勾引出他们肚里的馋虫,早早地就把他们钓回到屋里。
两人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看得张嫂目瞪口呆。
“好吃,真好吃,”石磊拍拍肚子,“这味道真地道,在外边吃的和这儿不一样。”
“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们吃不惯呢。”张嫂笑笑,走过来收拾碗筷,“晚上想吃啥,就尽管说,我让你张哥去买。”
“你们看着安排就行,客随主便。”
两人回到楼上,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了一个包。下楼时,张哥已经驾车外出了,他们走进主人的房间和张嫂告别,蓦然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吉他。
“嫂子,这还把吉他啊,谁的啊?还能弹吗?”伟龙难掩眼中的兴奋。
“我儿子的,部队上的人复员时送给他的,在这儿挂两年了,应该还能弹吧。”
伟龙看向石磊,石磊会意,嘴角浮出一丝浅笑。“嫂子,能借我们玩玩吗?”
“你们看要是能用,就拿去吧。”嫂子回答得很爽快。
石磊摘下吉他,小心地将上面的尘土吹掉,又调了调琴弦,弹了几个和弦。“没问题。”他冲伟龙一笑。
两人沿着小路,蜿蜒着走到海滨,太阳斜斜地照着他们,淡淡的风荡漾着秋日的宁静。石磊把吉他放在沙滩上,走到伟龙身边,打开背包的拉链,在里面取出浴巾。
“先别下水了。”伟龙坐到沙滩上,身体后倾,双手拄在地上,懒洋洋地冒出一句。
“啊?”石磊回过头,有些意外。
“你先唱会儿吧,”伟龙望着石磊,“我都有多久没听你唱歌了。”
“真有雅兴,”石磊笑着摇摇头,“随你。”他操起吉他,紧挨着伟龙坐下,试着弹了一首曲子,伟龙知道,那是《绿袖》。
伟龙点了烟,塞到石磊的嘴角,“你小子还行,没扔啊。”
石磊吸了口烟,有点怅然。“总也没弹,手都生了。”他半仰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想听什么啊?反正新歌都不会。”
“新歌我也不会。”伟龙吐出一串烟雾。
“那到底唱什么啊?你选一首,老歌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净瞎掰,那些歌还能忘?”伟龙侧过头,眼角带着促狭的笑意,“还记得迎新晚会吗?”
石磊皱起眉头,眼睛盯着伟龙的笑脸,慢慢地脸上也浮起笑意。他轻轻地踹了伟龙一脚,说,“你大爷的,那能忘记吗?”
三十年前,那个初秋的夜晚,令石磊永生难忘。
依照传统,学校为新入学的新生举办迎新晚会。夜幕刚刚降临,一千多号人就迫不及待地从教室里搬出椅子,在操场上围出一个大圆圈。圆圈中央的空地上,体育组的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很快就点燃起一堆篝火。
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石磊心中一阵兴奋。他只参加过一次篝火晚会,还是在夏令营的时候,不过那次只有几十人,和眼前的阵势没法比,况且他也要在晚会上表演,他为了这个晚上,可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呢。
身边的人几乎与他一样兴奋。三百名初一的新生,看什么都透着新奇,而那些老生,憋足了劲儿要看新生的笑话。一年之后,又一次迎新晚会,已经成了老生的石磊,深深地体验到那种促狭的快感。
晚会照例从合唱校歌开始。整整三年,大家唱了无数遍校歌,没有一个人不恨之入骨——那旋律像极了《君之代》,典型的一日本歌曲——以至于每次升完国旗,同学们注视着站在台上的校长,都在无声地唾骂。
晚会终于开始了,沉闷的会场一下活跃起来。所有的节目都由新生表演,这是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那个年代的节目,一切都中规中矩,有几个女生跳了民族团结舞,有一个男生表演机器人,居然还有一个人深情地歌唱《解放军叔叔还在站岗》。
所以当石磊他们站到操场中央,所有的人都眼前一亮。五个青春勃发的少年,清一水的水兵衫,站成一排,英姿飒爽。能凑齐五套合身的水兵服,石磊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第一首歌是《军港之夜》,那是国人耳熟能详的歌曲,在海军基地,这首歌曾被演绎出很多合唱版本,石磊自是熟悉,他特别选择了带和声的唱法。一曲唱罢,场下一片寂静,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那个年代,流行歌曲刚刚兴起,学校从来不鼓励学生们唱这些歌,更别提在晚会上公开演出了。在这一刻,某种隐晦的禁忌被悄然打破,一千颗年少的心跳动起来。
石磊没料到第一首歌就会如此成功,掌声消弭了他的紧张。他兴奋地看了看同伴,示意用手风琴伴奏的音乐老师开始下一首歌曲。雄壮的前奏一响,观众中就一阵躁动。没有人不熟悉这首歌,齐唱《敌营十八年》的主题曲,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演唱《啊,朋友再见》时,五个少年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伴随着轻快的旋律和整齐的掌声,他们情不自禁地挥舞手臂,轻摆身体。
三曲唱罢,操场上一片沸腾,就连那些高年级的同学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叫好声,“再来一首”、“再唱一个”的声音此起彼伏。
石磊他们显然没料到场面竟会如此火爆,他们只准备了这三首歌曲,一时手足无措。
“就唱《太阳出来喜洋洋》吧。”伟龙征询地看着石磊。
“行,就是它了。”石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首歌他们刚刚在音乐课上学过,不用特别准备。“咱们喊着唱,慢一点,不用音乐课上的唱法,就像咱们每天下学时在路上唱的一样。”
几个人点点头,会心地一笑。
这次他们没用伴奏,过了两年之后,石磊才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有一种唱法叫无伴奏合唱,又过了两年,见识了崔健在世界和平年上的演出,他才晓得那种嘶喊叫摇滚。
他们那天的演唱,就是一个无伴奏的摇滚。
“太阳出来罗嘞喜洋洋罗郎罗,挑起扁担郎郎采光采上山岗吆后——”雄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扬,从第二句起,演出就变成了全场的大合唱,所有的人都在忘情地抒发着压抑在心底的激情。那是整个晚会的高潮,狂乱不羁的高潮。
这五个少年,按照如今的说法叫“组合”,一夜成名。
“嗨,这一晃儿都多少年了。”伟龙感叹一句,慢慢向后仰倒在沙滩上,没拿烟的那只手垫在脑后。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石磊也点起一支烟,凝望前方的大海,“我们都老了。”
“老个屁,我觉得你小子还是原来那操性,还是原来那个人。”
“哼。”石磊冷哼一声,未置可否,心中却充满温暖。
“天真蓝啊。”伟龙仰望着头顶的蓝天。”是啊,”石磊心中一动,玩心大起,“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快,去吧。”
半眯着眼的伟龙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好,这下有决心了?怎么的,你害怕了?你的腿怎么发抖了?”
“哎,还是你学得像,”石磊苦笑着摇摇头,“那家伙叫什么?是矢村吗?我倒挺喜欢他的。”
“没错儿,就是矢村。”
“对了,还有这段。”石磊忍不住自己先笑出声,“第一,我吃了你的车;第二,吃了你的马;第三,吃了你的炮。我作为一个检察官,犯下如此罪行,真是追悔莫及。因此,我杜丘东人决定结束你的生命。”
“你说那两个玩意怎么想出来的?真他妈贴切。”紧接着他唱起来,“将将将将将将将将——你的士支不起来;将将将将将将将将——你的将掰不出来。将将将将将将将将——”
石磊紧抽两口烟,弹掉烟蒂,低头在吉他上弹出和弦。“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拉,拉呀拉,呀拉拉拉呀拉啦,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啦,拉呀拉,拉呀拉,拉拉——”
歌声唤起了伟龙心底的回忆,他又记起了年少时放荡不羁的日子。还是那个石磊,还是那首歌,只不过和三十年前相比,歌声中平添了一丝沧桑。他心中一紧,也跟着唱了起来。“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拉,拉呀拉,呀拉拉拉呀拉啦,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啦,拉呀拉,拉呀拉,拉拉——”
结尾的高潮部分,石磊像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凝视着伟龙的眼睛。“拉——呀啦拉呀拉呀拉拉——拉——呀啦拉呀拉呀拉拉——拉呀拉,拉呀拉,拉拉——”
石磊心中感叹,他收回目光,水天交际处一片迷茫。他再次点燃烟,淡淡地说,“每次都是我找你,在上海,在北京,”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在这儿。”
“你不是警察吗?找人本事肯定比我强啊。”伟龙皱皱眉,“再说了,我找你干什么?每次你想让我看见你,你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你——这五年我一点音信都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不担心?”
“我——”伟龙沉吟着,岔开话题,“放心,你死不了。”他俏皮地冲石磊的背影眨眨眼睛,“相信我,没错的。”
“你大爷的。”石磊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凝望着前方的大海,脑袋里琢磨着伟龙说的话,愣了会儿神。待手中的香烟燃尽,他低头拨弄起琴弦,嘴里哼出一首遥远的歌曲: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
伟龙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聆听着。他喜欢听石磊唱歌,但是歌声中的惆怅却令他黯然。一曲唱罢,他不忍石磊再陷入到沮丧的情绪中,便用腿碰了碰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海,但没想到你还会唱这首歌啊,没听你唱过啊。”
“你没听过的多了。”石磊头也没回,淡淡地回了一句。
“切,我才不信呢。”伟龙又用腿碰了碰他,“你小子,我什么不知道啊?”
石磊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这首歌我一直在心里唱,我妈走的时候,我心里就是唱着这首歌把她送走的。”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伟龙一时接不下去,他懊悔引出这个话题。
“我没事儿,早就没事儿了,人啊,总有那一天。”他伸出双手,用力地拢了拢头发,“也不知怎么的,刚才一坐在这儿,就想起当初了,这首歌顺嘴就出来了。”
“没事儿就好,就咱们这年龄,也都该想开了。”伟龙坐起来,和石磊并肩坐在一起,点燃烟,递给石磊,“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疼你吗?”
“你——心疼我?”石磊转过头看向伟龙,一口浓烟憋在嘴里,差点呛到他。“你开什么玩笑啊?”
“废他妈话,心疼你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装什么装?”伟龙立起眼睛,“还不是因为咱妈走得早?”
看着伟龙韫怒的眼神,石磊心底一阵温暖。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行,我信,我信还不行吗?”他撞了撞伟龙的肩膀,“那你告诉我,从什么时候你开始心疼我的?”
伟龙抽了口烟,说,“你还记得有一天放学你和我说过一句话吗?”
“废话,”石磊笑了,“哪天放学咱们不说话啊?”
“你那天告诉我,你爸第二天结婚。”
石磊皱着眉,一脸茫然。“我不记得了。”
“我倒是记得清楚,不然为什么天天放学都要陪你走一段啊?”
石磊的家在海军基地,从学校回家要骑车一小时。伟龙的家在相反的方向,回家只需要一刻钟。一年多的时间,每天下了晚自习,伟龙都要陪石磊骑到城郊的苗圃,从那个地方回各自的家,大概都需要半小时,他们几乎都能同时到家,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后来石磊搬到市内的亲戚家住。回想起往事,石磊的脸上浮起笑意,这还是第一次他从伟龙的口中听到真实的原因。
“笑个屁啊?我这么做还不算心疼你?”伟龙斜睨着石磊,“弄得老三他们一个劲儿起哄,说咱俩就跟搞对象似的。”
“没错儿,”石磊笑得差点跳起来,“这事儿我记得。那我后来为了保护你,还不是天天送你回家吗?差点舍身挽救落后女青年。”
“少扯了,还不是你们几个没事儿干,瞎忽悠。”
“谁忽悠啊?”石磊难掩促狭的笑意,“难道人家还不是每天晚上在你家门口等你吗?是谁每天放学都拉着我陪他回家啊?”
“得了得了,别糟蹋人家姑娘了。”伟龙淡淡地叹了口气。
当年高考压力大,竞争激烈,他们这一届三百名学生,一个自杀,四个得了精神病。伟龙口中的姑娘,就是其中之一,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伟龙,每天下了晚自习,飞也似地跑到伟龙家门口,等待伟龙回家,见了面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伟龙,弄得伟龙近乎魂飞魄散。几次之后,伟龙就非拉着石磊送他回家,每次在黑暗中看见女孩哀怨的眼神,好笑之余,石磊总是感到害怕。没多久,女孩儿就病发退学。
“哎,你说,如果当年你从了,她是不是就会没事儿了?”
“滚。”伟龙皱皱眉。
“要说我也是个帮凶,干嘛非和你一起回家啊,坏了你们的好事儿,我真是追悔莫及啊。”
伟龙转过头,瞪了石磊一眼。
石磊笑笑,把头凑过去,“我说不会是你和张强一样【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才把人家女孩儿害了吧?”
张强也是他们的同学,另一宗精神病的罪魁祸首。他把一女同学带回家里,趁着家里没人,没说几句话就脱了裤子,女同学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家伙,从那之后,眼神就没回来过。
“滚你大爷的。”伟龙没好气地低吼了一句。
“哎。”石磊忍住笑,装模作样地摇头,“高考真是害人不浅啊。”
“那几年,谁不紧张啊?”伟龙在沙滩里摸出一个贝壳,低着头在沙子上划来划去。
“我就不紧张,爷就不信了,如果爷考不上大学,还有谁能考上?”
“我说你小子一分钟不得瑟,就会死啊?”伟龙远远地把贝壳抛了出去。
石磊得意地哈哈大笑。“算了,不提这些了,还想听歌吗?”
“废话,不然坐这儿干嘛啊?”
“想听什么?”
“随你。”
石磊操起吉他,望着大海,静了静心,又唱了首和海有关的歌:
“早晨太阳升起时,徘徊在海边,情不自禁想起他,往事涌心间。云儿在天上漂浮,海风又响耳边,海边上波涛间,船儿时隐时现。
傍晚夕阳西下时,徘徊在海边,情不自禁想起他,往事涌心间。海浪啊涌到岸边,又回到海里面,天空上星星闪,月儿时隐时现。”
一曲唱罢,两人都没了言语,轻轻的海涛声伴着微风,传进两人的心田。伟龙抓起烟,点燃,递给石磊一支,然后自己吸了一口。“这首歌都能唱出这种味儿来,你小子倒真该去开演唱会了,风格独特啊。”他撞了撞石磊的肩膀,“老实坦白,想谁了,还情不自禁地?”
石磊本没注意歌词,很自然就唱了,伟龙这么一说,他回想一下,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烧。他想遮掩过去,但心一横,侧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伟龙说,“想你呗。”
“想我?”伟龙诧异地看着石磊,随即一脸坏笑,“那你说说,想我哪儿?”
这原是他们在一起时惯常的说话的语气,但此时此刻,石磊的心中竟有一丝慌乱。他避开伟龙的目光,紧吸了几口烟,扔掉烟蒂,再一次弹出和弦: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踏过荒野我双脚是泥泞。满天星光我不怕狂风,满心是期望过黑暗是黎明。啊,星光灿烂,伴我夜行,给我光明。啊,星光引路,风之语,轻轻听。”
剩下的段落是两人合唱的,当歌曲的最后,他们一边点头,一边共同唱出那一串“啦”时,不禁因默契相视而笑。石磊望着伟龙的笑脸,忽然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停滞。
伟龙惬意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远远地弹了出去,然后紧挨着琴箱,躺在沙滩上,右手自然地拢在石磊的腰上。石磊无暇多想,深沉的歌声顺嘴而出:
“夜色已深,大地一片沉寂,我的人儿啊,你在哪里?寒风中,偶然使我想起你,你的影子又浮现我心底。想要和你相偎依,可是身边没有你,在我心中想念的,永远只有一个你,在这寒风的夜里,你可还记得我,寒风告诉我如今你在哪里?”
伟龙仰望着头顶的蓝天,右手却随着节奏轻轻拍打着石磊的后背。石磊感受着忽有忽无的力量,回味着歌词,不知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间奏的间隙,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第二段的诱惑。
“阵阵小雨,仿佛你的泪滴,我的人儿啊,你可哭泣?寒风中,回忆我俩的过去,你的眼睛闪现我脑海里。想要和你相偎依,可是身边没有你,在我心中想念的,永远只有一个你,在这寒风的夜里,你可还记得我,寒风告诉我如今你在哪里?”
歌声停止的瞬间,伟龙的手也停在他的背上。掌心传来的热量一点点透过衣服,传入石磊的身体,他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液。
“这是怎么了,净唱日本歌?”伟龙的声音有些干涩。
“想听中国的,也行啊。”就像掩饰自己心底的不安,石磊快速地扫起琴弦: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念你怨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从来未曾拥有的,总难陷入哀伤和欢娱,从来未曾属于真情的是空幻的物语。而今当你说你将会离去,忽然间我开始失去我自己。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念你怨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歌声很狂野激昂,琴弦也被石磊扫得嗡嗡作响,似乎所有的压抑和郁闷都溶入到歌声中。
“罗大佑的歌真经典啊,想当初咱们唱了多少。”
“是啊。”石磊转过头来,发现伟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心中一动,想起另一首歌,伸出手,叉开手指,伸进伟龙的短发。伟龙没有阻挡他,嘴角牵出了一丝安详的笑意。石磊忽觉这样的动作很暧昧,暗自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在他们之间,这样亲昵的动作很正常,只是因为他心存暧昧,才会感受到暧昧。
这次他没用吉他伴奏,只是轻声哼唱: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唱着唱着,嬉笑的神情不见了,温柔的眼神、手上的动作,还有口中的歌曲,都变得专注起来。石磊隐隐地觉得自己已经滑到了深渊的边缘,但他宁肯继续滑下去,滑下去。
“牵着我无助的双手的你的手,照亮我灰暗的双眼的你的眼,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蓦地,伟龙一把攥住石磊的手,闪身坐了起来。他皱起眉,迷惘地望着石磊,问道,“你不会是经常这样对着人的眼睛唱歌吧?”
石磊还没有从歌声中解脱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太他妈有杀伤力了,”伟龙依旧望着他,“如果我是个女的,没准儿这会儿就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