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早的时候,大张就在大队里缴副业费,名正言顺地出来混世界,真的给他混出个名堂来,他在乡里可是个闻名遐迩能人!
其实在在浪迹天涯的过程中,大张吃尽了苦头,品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在颠簸流离的时候中,他靠的是朋友,吃的也是朋友,助的也是朋友,损的也是朋友.但对我而言,他只是多停留一会而已,在人生的长河里成了匆匆地过客,然而他的故事却久久不能忘记.
都说福建人喜爱赌博,一点不假,大张就是个嗜赌如命的人.五元十元的天价赌注,不由你不害怕,输赢几百上千元对他们说很平常.那时候我们的头头是个转业干部,享受17级的县团级待遇,工资仅有114元,而对我这个月薪仅三十七元的人来说,那样的豪赌光是听就让人感到害怕.
别以为他们是在使用没有活水死钱,钱输了可以再挣,这已经是他们的口头禅.
他们都是包工头,只要有的赚头,无论是第几手的工程他们都干.大张揽工程自然没有一手的运气,所以常常是二手三手甚至是第四手.
在大张开宗明义的要求下,我与邻近的某单位联系后得知,这是某管理局下属的基层单位,他们准备在春江溪上修建一座桥梁.我与对方的队长较为熟悉,便带着大张过去.
看图纸是座双孔桥,十多米长,4米的高度,按照用工和耗材标准表计算得需要8万元的造价,但是对方只给5万元,之所以这样,是给管理局的工建科扣下了其中的三万元作为回扣,就连到当地的工程队都不敢接下这个工程,使得这个工程在完成了报建后迟迟不能上马动工,倒是急坏了当地的基层单位.
经过几次的现场勘察后,大张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个工程,我很是替他担心,但他很释然地笑了,说这很正常,现在拿工程都是这样的啦.
大张到底是个出门人,善于交际,在与当地的队长交谈时,明明白白地说道这个工程没有赚头,但是他的人现在没工作,之所以接下这个工程,就是想为他的工人找两餐饭钱,可以在雨季来之前完成小桥的建造工程,忠厚老实的队长也松了一口气,答应在工程动工后给予工程队最大的便利,以保证工程的顺利完成.
我和队长陪着大张去到工建科签了合同.出来后队长按耐不住喜悦,硬是拉着我俩去喝两杯.只是在结账的时候,被大张死死按住,说啥都不让队长出钱.
几天后,大张的工程队进场了,大张要我过去喝酒.
过去一看,乖乖,二十多人,清一色的闽南口音,全部住在这个生产队的旧礼堂里,工人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大张说工人们都是和他同一个大队的老乡,不少还是同村的同宗兄弟,怪不【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⁹₆⁹xs.com】得与大张丝毫没有生分.在乱哄哄的场面里真的洋溢着浓浓的闽乡情,虽是简单的大盆菜,分成两大围,大伙席地而坐,气氛蛮热闹的.
也许是大张事先对大伙讲起过我,所以我在他们面前颇受尊重,都纷纷给我递烟点火,让我深感受宠若惊.我们这一围大多是中老年人,这也让我认识了老张.
在老家,老张和大张是同村不同一个生产队的堂兄弟.老张身材不高且瘦,人倒是白皙精明,说话时总带着满脸笑容,露出几颗金闪闪的金牙.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慢条斯理的谈吐,说话时总留着余地,从不把话说死,那架势就像是个政工干部,或者是个乡村老教师,还有就是酒量极佳,这就是我对老张的第一印象.
据大张说,他的这位堂兄,是这里唯一的大工(师傅),这里有不少人懂得看图纸施工,但要想通得过就必须先得到他堂兄的认可后才行.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他的堂兄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以石材为主的建筑中,可谓是个顶尖级的人物,不但精于房屋和桥梁的建造,甚至还能不用图纸不用模具,只要让他看一眼,就能够打造出精美的石狮、佛像和各种各样的石雕像.
我不经意地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老张,他丝毫不留意我的表情,仍旧呷了一口酒后,递给我一根烟,“老陈,你就别信他们乱说啦,但是说回来,石工和木工都的懂得力学的原理才行.”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半信半疑问道“真的有过不看图纸就能……?”
他哈哈地轻笑起来,“谁说没有图纸?在这!”他指指心窝.
都说喝酒话多,老张也不例外,他一边说我一边问,随着他娓娓话语我得知了他真是个乡村能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高手在民间.
以前闽南农村石雕广布,牌坊祠堂甚至是水井井亭都使用石雕,文革浩劫后所存无几,文革后期又悄悄兴起,他那时是公社的石工,有心光大这项民间艺术,便悄悄的四处观摩,回来后就自己画出来,直到自己满意,就一气哈成,加上他本来就是个熟练的石工,几天内就能把脑海的形象雕塑出来.
“哦?那你为什么不画稿带去?那样岂不更方便?”我相信大张的话水分不多,只是不明白,故问道.
他应道:“其实我也想呀,但那时候哪敢啊,那时候除了石狮子外,其他神佛雕像被严禁的.”
“也是”我点点头.
“那时候”老张继续说道,“农村对石雕的需求量很大,我的活儿多了,所谓是熟能生巧,都成了卖油翁啦,传来传去,好多村子就指名道姓要我去做.”
我接口说“有你在,大张就好过啦”话锋一转:“可这个工程是个亏本的工程啊.”
老张车转身弹掉烟灰,欲开口说话,但却被坐在他身边的一位白脸小青年轻轻推了一下,老张回首看了一眼大张,随后对我说,“这是我的小老婆,哈哈……和你同姓,就叫他小陈吧.”
原来我问的问题属于行业禁忌,老张的一句玩笑话,惹得我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翻.
“老陈你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张举起酒杯.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说:“老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意都有人做,就是没人做亏本生意.”
我欣赏他那富有哲理的生意经,但眼前这个工程就摆在那,不解地看着他.
老张接过话头说:“是啊,呐,老陈,你看呀,在河边有那么多的大石头,在外人看起来是会影响工程进度,增加工程难度的,但那些确实白花花的银子啊,再说河床石头又多又大,桥墩建在上面节省了不少工本,而且结实,在沙石耗材上不再花钱去买,你说省了多少钱?”他伸出三根指头,“整整三万元啊.”
“哇?”乖乖,真能人也!说话一点就通,显然这笔钱是被人当作回扣拿掉了.对此我感慨万分,当权者之中不是没有能人,只是他们觉得拿的不是国家的钱,而是包工头的钱.
老张的酒够了,把碗递给身边的小陈装饭,我也不喝了,老张抢过我的碗,伸给小陈装饭.
酒足饭饱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11月份的天黑就是快,五点才过,太阳就急急忙忙西堕,已是黄昏,大张说他们这里没一部单车,出入不方便,问我是否能把我的单车借给他一个月,对朋友的要求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只是现在已经天黑了,让他明天去取,可他说不如把我送回家后然后再骑回来更好些,省的走来走去的.
“好吧,你带上电筒,回来方便些.”我同意了.
他骑车我坐尾架,在颠簸的土路上慢慢地前进.路上大张说等到工程完工后给我2500元的回扣.
“不行,我哪能要你的钱?那样做是你没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啦.”
“这是行规,虽然我知道出门靠朋友这句话,但是好处也不能自己全拿了啊.”
我跳下车,“你就会拿钱说事,没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你回去吧,到时候记得把单车还给我就行啦.”
他停下来,涨红着脸大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翻脸就翻脸呀,你是想要我破坏行规吗?想让我给堂兄骂吗?还是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就那点钱还发火啦?”
我气得嘴都快歪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大张,我和你没有工作关系,仅仅是私交,我这个人很死板,不会理你们的行规,更不想让铜臭玷污了朋友关系.”
“那怎么办好啊?”大张看着我.
我应道“怎办?赶路呗.”
我们再次上路.
“记得工程完成后请我喝酒.”
“酒有得你喝,就怕你不来.我们这的工人,每天晚上都喝酒.”
我点点头“怪不得你们福建佬个个都那么能喝.”
大张说道“白天他们都很辛苦,晚上没事做,就是喝酒赌博了.”
“你堂兄也赌博吗?”
“他最瘾,手气和牌章又差,常常输,好在他攒的钱多,要不然保准卖老婆啦.”
“他老婆在老家吗?”
“他老婆在老家种地.”
“那他就自由啰.”我笑起来说.
“是啊,没有人可以管得了他,小陈也管不了他.”
“小陈?”我记起老张的话,问:“和老张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一起好几年了,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吧,小陈真的就像是我堂兄的小老婆,就差个名分,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我感到惊讶,“你堂兄怎么是那样的人呀?再说小陈怎就愿意了啊?”
大张说道“我们常人是这样想的,可是确实是小陈在追求他的.”
“是吗?”
“是的,小陈自小就读不进书,15岁就出来干活,在副业队里跟我堂兄学手艺,也就是在那时候就开始追求我堂兄了,那时候的活儿常常是外地的,活儿干不完成不能回家,快的要几天,慢的要几个月才能回家,男人哪顶得住?所以发生那些事也是正常的,后来索性娶进门做老婆.”
“为什么小陈会愿意跟你堂兄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贪图安逸吧.”
“啥安逸?还不是一样干活?”我明白小陈也许就是个恋老者.
大张应道:“在我们那里,女人比男人还辛苦,不单止照料家庭孩子,还要服侍男人,但是不像男人那样干重体力的劳动.在我的工程队里,我也只给他七成的工资.”
我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难道小陈不干活?”
“怎不干活?”大张说道“烧水做饭扫地看守房子什么的,在我们这群人眼里,他既然留守,哪能领全酬?”
“哈哈,我还以为你堂兄是在和我说笑的呢,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不知不觉七里路就这一走完了,大张也顾不上进屋喝口水就急急忙忙离去,我也不敢强留,毕竟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明天还有工作.
几天后的周末,我去看望大张,看看工地,工程进行的怎么样啦.吃过午饭我就步行去到春江队,在旧礼堂里,看到小陈在扫地,见到我后就把我让进屋里,伸烟递水的很是殷勤,他告诉我,其他人吃过饭就去工地了.我打量着有些残旧的礼堂,光线和空气都不是很好,在里面工人们的铺盖显得杂乱无章,在里头有一块布帘围着一个小空间,那就是老张夫妻的居所.
“你今年多大啦?”
小陈说“虚岁25啦.”
“哦?”
我打量起眼前这个小青年,似乎还很幼稚,嘴唇上有了一层细黄的胡子,看着他,也许是缺少阳光照射,皮肤有些白嫩,外表看来更像是个高中生.
“你和老张……”我欲言又止.
小陈脸上竟然泛起红晕,包含着浓浓的羞涩,低下头,摆弄手里的扫帚.
我犯了禁忌,但好奇心驱使着我.
“他对你好吗?”我问.
“他的人很好,就是脾气差了些.”
“你喜欢他吗?”
“喜欢”小陈点点头,嗓音很细很轻.
“你家里人也同意?”我问.
“开始也反对,还打过我.”
“后来才同意的?”
“是的,是我自己坚持,再说我家里穷,有残疾的父亲不能外出搞副业,我们兄弟四个,都没有钱读书,哥哥也讨不上老婆,我留下来将来也是打光棍,所以爸妈只好同意,我哥也讨上了老婆.”
“是吗,是他给钱的吧?”
“是的,他送了一万块钱.”
“和他在一起,你感到幸福吗?”
“幸福?我不知道.”
我问“没有后悔?没有遗憾?”
小陈摇了摇头,随后又连连点头.“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此时,老张和大张进来了,他们是回来拿东西的,我们亲热地握过手,因为时间紧,没时间聊天,我们三人就赶往工地.
我笑着说:“老张,以前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想不到你男女通吃啊.”
他也笑了,说“这是要讲缘分的,我的缘分如此,看来是天定的吧.”
我说“也许没有孩子才是他最大的遗憾呢.”
老张愤愤地说“他想要孩子都快想疯了,而我的大孙子都快十岁了,依我看要不要孩子都无所谓,只是可怜他的这片痴心啦,老陈,如果你遇到弃儿的话,请你帮忙一下,我也想满足他的要求才行啊.他硬是要跟定我,没有孩子,他怕我变心.”
“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呀.”我说.
老张说“扯,除了那张皮,他哪还是男人?有些方面,比女人更女人.”随后说道“我常年出门在外,浪迹天涯,身边有个人也好,有家的感觉.”
大张笑着说,“有老婆管着,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出去嫖娼啦.”
老张嘿嘿笑着,“我不像你,有三个老婆放在家里舍不得带出来,还出去乱混,就像怕把老婆晒黑累坏似的.”
大张说“你不懂,女人就像衣服,常换才有新鲜感,哪像你,一件衣服穿到底.”
老张说“我老婆和小陈合不来,再说小陈没有个孩子,他一个人在家也孤独寂寞,难免会变心,我不能不把他带在身边,有他在我哪还能和你那样的自由?”
我吃惊地看着大张,他有些尴尬地“嘿嘿”地笑了几声.他绝不是个坏人.有钱的男人出轨并非是现在大老板的专利,很早就有了.
…………
工程依期完工并通过验收,通车那天,我去了,但心里有些失落:才认识的朋友们也即将离开这里,他们是漂流在大地的群体,为了讨生活,从不固定在任何一个地方.在这群人之中,有一对奇特的恋人,还有那浓浓的闽乡酒情.
事情过去了将近四十年,往事早已湮灭在逝去的时光里,如果大张老张哥俩还健在,也是耄耋之人了.
只是那座小石桥依然屹立在这条名叫春江的小山溪上,守望着远去的时光.流水依然还是泛着粼粼的波光,带不走还有老张留下的匠心设置两对石狮子,分守东西两头,静静地看着行人和车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那群流浪的闽人垒上去,是那么的坚固,经久耐用。
2016年2月17日 於虫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