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跟着我的屁股跨进里屋。
土炕上一位头上裹着白色缎巾的四十多岁的妇女脸色苍白地躺着。屋里一位带着白色圈帽的高瘦的蓄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苦闷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搓着手。看见我们进来,讶异地站了起来,睁大眼睛。
那妇女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陌生人,强要坐起来,男孩赶紧摁住,说:“妈,来客人了。他们是来看你的,他们是好人。”
男孩的话有一股力量,在某个地方电了我一下。我觉得,我该给他们做些什么。
我拽了拽老韩,老韩会意,问那位老人:“附近有医院吗?应该先去医院!”
老人颤抖着山羊胡说:“有,可是家里没有钱!”
我急了:“先给人检查一下啊!”
炕上的虚弱的女人摆摆手说:“谢谢,不用去了,都是老毛病了,躺一躺,过几天就好了!”
男孩哭出声来:“妈,以前就是说躺一躺就好,却是越躺越重了,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客人正好有车!”
我过去说:“大姐,我是外地人,出门也没有带多少钱。咱们先去检查一下,这检查也花不了几个钱。检查了,也就明个心,能治就要治。病可耽误不得。”
男孩已经开始大哭着拽他妈妈的胳膊了。
对于少数民族的忌讳我不是很清楚,尤其是一位妇女,我不敢过去背她。
那女人苍白的脸上正挂着汗珠,想必是很疼痛。她强忍着下了炕,嘴里连声说谢谢。
山羊胡老人和我们上了车,小男孩迅速锁好门,怀里揣着一包东西,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车子驾驶的很快,山羊胡老人指着道,不用半小时,进了中宁县医院。
挂了号,进急诊室。没有多久,一位戴眼镜的大夫出来了说:“你们是亲属吗?她是阑尾炎,得做手术!”
大家把眼光都向我聚拢过来。
我问山羊胡老人:“你们这里有医保吗?”
老人说:“有,但是,我家没有钱,没有交那每人的五十元钱!”
我恨不得顿足。五十元也交不起!
老韩拉住我,走到一边,低声说:“小辉,你真要管这闲事?”
老韩的眼神里有着我不懂的东西,他好像没有支持的意思,也没有阻挠的意思,只是有些认真。
“管啊!你不见那小孩多可怜!他爸都不知道跑啥地方去了,咱们再不管,那要人命呢!”
我不再理老韩,回头,正看见男孩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着过去拍拍他的头:“不怕!你来【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₉xs.com】,跟哥哥去办手续!”挂号的时候,人家要问起病人的姓名和住址,我是一问三不知啊。
老韩没有挪窝,怔怔地瞅我的背影。
我想,老韩肯定等我向他开口伸手要钱。我呸,什么人这是!你家小洪哥哥回西安后再跟你算账。象你这样没有一点仁慈之心的人,跟你还过个什么劲?土包子,村霸,死钱篓子!
回去后跟你不分手,我洪小军就是大姑娘养的!
医院要了两千块钱押金。还好,我还剩一千。
我迅速又卷了二百塞给小男孩,他的眼泪就又迸了出来,颤抖着小手,把钱攥得紧紧的。
做手术要家属签字。我不是家属,男孩年龄不到,只能是山羊胡老人了。老人不识字,只能摁手印。
我现在才知道,宁夏有很多农村人不识字。
老韩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不吭,像个讨厌的跟屁虫。我鄙视他这样的跟屁虫。
手术在进行中。
我不想再等,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我给跟屁虫说:“老韩,咱们走吧!”
我还给跟屁虫笑了一下。
我认为我这是最后一次给跟屁虫笑了。
没有同情心的人,我能指望他什么呀?小洪哥哥是缺个爱人,但是不缺个你这号的!你跟老左比,可差远了!老左真的把钱不当钱,我村里谁问他张口借三百五百,哪怕是你不还,老左都毫不犹豫地掏腰包。你给老左提夜壶都不配!以后不要你了,晚上实在熬不住,我就给自己买二十斤肉,多弄几个肉窟窿玩。
老韩听见我的一声喊,就愣了一下。
我才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呢,你爱愣不愣。
老韩没有理我,把男孩拉到一边去了。
我没有说话,拧身出了医院,我在车旁边等他。没有多久老韩就过来了,他用遥控打开车锁,过来给我笑嘻嘻地拉开车门。顺手把我往车上搀了一把。
不搀我还倒罢了,他一碰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照住他的肚子就是一黑拳。他哎呀一声蹲下身去。我还不解恨,照着他的腿又踹了一脚。
老子打的就是你,今天就是你回手把我打死,我也不再还手。你赔我对你的感情,你根本不配跟我在一起,老子正式宣布:老子现在就不要你了!咱们一拍两散!
这一个黑拳,一脚黑腿,没有犹豫,我也毫不后悔,毫不怜惜!
医院大楼门口有微弱的灯光,我正好被门口的大柱子遮在阴影里。而老韩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抚着腿骨蹲在模糊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不想看。
我等着老韩对我发作。是的,我在等他缓过气来,把我收拾一顿。真是这样的话,这次旅行也就画上一个圆圆的句号。你老韩想干啥就干啥去,我绝对不阻止不乞求。我是明天搭车回去,还是继续一个人去旅行,还没有想好。
顺其自然吧。
老韩没有说话,也再没有看我。
我也不说话,也不屑去看他。
他站了起来,不声响地上了车,轻轻阖上车门。
“上来!”老韩喊了一声,头却朝着前方,并不看我。
不说话,也没有挪窝,我牛逼得很。
“上来!听见没有?!”,老韩声音更大了一些,头终于拧过来。我靠,你再还这态度,我就准备扬长而去!
“上来!好我碎爷,我的小祖宗呢!”,很奇怪,老韩的声音一点都不生硬,还非常恳切。
我就像被鬼摄了灵魂一样,听话地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住车门。好像车门也在和我作对一样。
老韩把手搭在我腿上,我抖了一下腿,抖掉他的手。
他坚决地把手再次搭在我的膝盖上,八脚鱼一样使了力气。
“放开我,拿掉你的脏手!”我愤愤然。
老韩却疯了一样,蜻蜓点水一样,极速在我左颊上亲了一下。
我紧张地四下回头望。好在,诺大的医院前院这时候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我警告你,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呸,他肯定只能走独木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土包子,会想这些东西吗?
“咋哩?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老韩笑了:“你以小欺大,冒犯家长,哥还没有跟你论家法,你反倒跟哥制气呢!”
“滚一边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姓啥来我姓啥?”我不依不饶!
忽然,那个回族小男孩塔塔塔地从医院里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红包袱。
老韩急速发动车子。
我却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哥哥,把这东西拿上吧。我爷爷说,一定要送给你和那位叔叔。这是锁阳,我在放羊的时候,在荒沙里找的。尽管不金贵,却是我们一家人的心意。那叔叔还给了我两千块钱。你们是我一家人的恩人!”男孩把包袱硬是给我怀里塞,急切切地说。好像少说一个字,我会瞬息从他面前消失这一辈子再不出现一样。
小孩的话,象榔头一样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拧过头,老韩已经在院子里掉转好车头,从车窗伸出脸,给我招手,笑着示意我上车。
我把包袱紧紧摁在小孩怀里,轻轻搡了他一下,他摔个小屁股蹲,坐在地上。我跑了两步,跳了车,赶紧拉上车门。
老韩一挂挡,踩油门,车子一骑绝尘,仓皇逃窜。
回首的霎那,男孩用袖子抹着脸,肯定是哭了。
他一步步追出医院,看着我们消失在夜色的天籁里。
尽管小男孩的话,让我一个激灵,有些羞愧慢慢在我心里一点点膨胀,我还是不去理睬老韩。
我才不理睬他呢!谁叫你一开始就不闪在前面呢!跟在我屁股后面,你成心想看我演戏啊!就冲这一点,你家小洪哥哥打你几下也是该当的。教你以后长点记性!你活该!
我狠命给自己找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