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老韩说话,张德海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的个子只能够到张德海高的肩膀,腰身有些伛偻,肤色白皙红润,头发很短,却已银霜尽染,厚重的眼袋像两个竖起来的半括弧一样包围住不大却有神的眼睛,嘴唇薄却有难得的红润。青筋暴跳的手举起来伸向老韩,他仰脸看着张德海,操着半土半洋的关中话问:“这位,是韩村长先生吗?”
张德海点点头,又转脸殷勤地对老韩说:“这,是我碎爸,昨天才从台湾回来!”
两委会的人都围上前来。
老韩握住老人的手,满面笑容:“叔,过年好啊!”
一干人早把烟酒糕点等递上前去,张德海的家人接住了。
老人的面色愈发红润起来,握住老韩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怎么也不舍得放下,“过年好,过年好!承蒙政府还记着德海曾经出过力,在春节前来慰问。听德海说,令尊就是韩三平,当年我跟他还是光屁股玩过尿泥的,我四八年随国军南退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一晃就这么多年了,真应了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啊!”
张德海脸上堆满笑容,“韩哥啊,进屋说,进屋说,今天中午就搁我这儿吃饭吧,大伙都都别走啦,我碎爸要和你好好地唠唠。”
老韩推辞道,“今天可不行,一上午大伙儿都人困马乏了,下午大家还要到别处去,等改日,改日我做东,请大叔。”
老人说:“那你晚上来,我在家里等你,还要和你商量些事情呢!”他还是拽着老韩的手不放。
老韩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行,晚上我过来坐坐,大叔你有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见老韩满口答应,老人这才松了手。
张德海三间三层的破旧房子,的的确确在城中村里显得非常寒酸,跟眼前这老人的衣着气质,非常不搭配。
回到老屋,我问老韩,下午给企业拜年我还要不要跟着去,老韩说,“算了,这些事情让张文清去跑吧,你歇歇。”
正说着话,却见老韩的几个侄子提着大包小包来拜年。
老韩迎上前去招呼。
我笑着问皓皓:“上午是不是在家待了一整上午,也没有出去找你同学玩儿?”
皓皓说:“哪能呢?我爸让我跟我姐上午去给大伯二伯还有姑姑拜年去了,哎呀,真是累死了。一上午就走了三家亲戚!”
“那你啥时候去你舅舅家?”
皓皓这么小就没妈了,但是娘舅家一定要去,也绝对不能像今天这样草草地去了又回。
“明天呗!”皓皓神情一下冷了下来。
我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不好再说什么。看来,明天我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在华县,我们一般大年初一是不走亲戚的。年轻人都是呼朋引伴地去爬山,到庙宇里烧香磕头,祈福一年好运当头,求得一个好的彩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就是这样。现在随了老韩,尽管没有年轻人在一起打闹嬉玩的热闹,可也算踏踏实实地过了一上午。
还不等天黑,老韩被张德海拽去了。等他回到我屋里,已快到晚上十一点。
看到老韩脸膛红润一身酒气,我起身递给他湿毛巾,泡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办法,他不停地劝。”老韩说的他,想必指的是那位老人。擦了一把脸,把毛巾给我,老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尽管我不在酒席现场,却也能想象得出老人身边坐着都是些什么人,想象得出觥筹交错的热烈场面。
还没坐稳,雪屏打来了电话。
老韩又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接,他声音并不大,说些什么,我不能听清楚。
我毫不在意。老韩和雪屏说他们的公事,我从来不关心。我深深明白,在老韩这样有着公职的人身边,我不能啥都问,也不能啥都必须搞清楚。
给老韩在浴盆里放好热水,我坐回来,拿起床头上的《白鹿原》,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白嘉轩和鹿子霖几十年的明争暗斗,在我看不进去的文字里静静地上演着。
接下来的几天,老韩忙个不停。
从初二到初五,来拜年的人很多,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大多数不是亲戚,还是些我不认识的人。要么是村里地面上的一些企业的人,要么就是跟老韩合作过的建筑商,或者是市场里的承包商,还有一些言行举止流里流气的人。
往往在老韩家门口会停一溜儿各式各样的小轿车。
来的客人很少有留下来吃饭的,常常是提了高档烟酒来,再就是小坐一会儿,给皓皓发些压岁钱。这些压岁钱呢,少则五百,一般都是一两千,甚至有出手给五千的。皓皓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道声谢谢,转身就出去了。
老韩在空档里也经常出去,这些空档也往往是在晚上。我不问也知道,他也是忙着出去给人拜年了。以老韩的个性,他是不会白白地收取别人礼物的,回来多少,他会照样甚至加倍地送出去。很多次临出门了,他礼节性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都笑着婉言回绝了。应酬是少不了的,但是这种应酬多多少少令我不安。我宁肯在家陪皓皓和梅梅看电视或者玩电脑。
好在这一段时间没有见着林文龙和陈汉章,我也懒得问老韩。
初五一过,老韩又忙着跟雪屏他们商量在村里搭台子唱戏的事。老韩说过多次了,自从城北郊一点点开发,村里年年都要唱大戏,西安易俗社,戏曲研究院,咸阳大众剧团,兴平剧院,户县剧院,凡是名角,一个也不能少,每一届电视里《秦之声》栏目的“戏迷大叫板”的冠亚季军得主自然也不能少。花钱不是啥大事,群众的口碑,丰富群众文化生活才是硬道理。
大街上很久前唱的是迟志强的囚歌,再后来流行刀郎,这几年却是群众百听不厌的秦腔后起之辈商芳会。街头的霸王榜就是这样,你家放什么脍炙人口的曲目,我也就不厌其烦跟风起哄凑热闹,还要比你更大声更疯狂。
马友仙,李爱琴,刘茹慧,陈妙华,丁良生,孙存蝶,李买刚,李小峰,张宁,商芳会,一个也不能少。当然,豪也在被邀请之列。
有时候,我也跟在老韩屁股后面,到这些剧院或者演员家里逛逛。大多数时候,这些演员的演出只是跟外务组联系就可以了。
因为轻车熟路,也因为早先都打过招呼,名演们都答应下来,不管有没有档期的,因为荫水坊唱大戏的时间是初十到十六,他们完全能支配好到荫水坊的出场时间,信誉,对他们来说还是非常看重的。
初九那天一早,雪屏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跟她去香积寺烧香。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这是一首王维著名的亦景亦禅的古诗,描写的就是这座千年名刹香积寺。
香积寺位于市南郊韦曲镇西南的神禾原上,距西安城南17公里。是佛教净宗的门徒为安葬和祭拜其第二祖师善导和尚修建的,有将近1400年的历史了,香火极其旺盛。
我说恐怕不行,今天皓皓舅家要来人回拜呢。按照本地习俗,十三岁的孩子,舅舅家最后一次给送灯笼,俗语叫“完灯”,我得帮梅梅招待他们。
雪屏笑道:“你还是算了吧,我跟老韩说一声,算是给你请假一天。他们自己做或者在外面叫外卖都行,省得你搁在家里感到别扭。”
我在家里别扭?
雪屏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她说出这种不走脑子的话,难道是说她早就看穿了我和老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那么,老韩周围的人,是不是也对我们的关系起了流言蜚语呢?
我不由得[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