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尽管不是太爱说话,却看着很是亲和。他个头比大哥还高一些,麦色皮肤,手大脚大,做起活来手脚麻利,也舍得出力。除了干活,好像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
在我们华县乡下,象老马这样的汉子比比皆是。
两天后,老马带着三个工人开始干起活来。
那天晚上,我告诉大哥已经找好了出租房,也添置好了东西,第二天就搬过去。大哥当时拉长脸半天没吭声。搬过去后,见了老马,又见老马家院子里有一张水泥砌成的石桌,桌子上刻有棋秤,再等他拉着老马厮杀了几盘,也就不再言语了。
材料陆陆续续运送过来。
不管干什么活,质量首先要保证,再就是忌讳不能物尽其用,老马除了心细手艺好,每次完工前还会把活好的水泥用得干干净净,把搬进来的材料捋抹得整整齐齐。连续观察几天后,我觉得没有必要监工一样分分秒秒守着。倒是大哥,自从有了老马这个谝得来的伴儿,他差不多每天跟老马一起上工收工。这样一来,我倒是省心不少。老马干活的时候,大哥就在一旁蹲着抽烟,时不时地跟老马搭讪几句,扯着不痛不痒的话题,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往往等大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饭看着电视在等着了。
那几天倒也相安无事。
一个人的时候,记忆就象开着的机器,那些和老韩在一起的片段会反复不停地播映。老韩说话的神态,走路的样子,凝视我的眼神,在我发愣的时候,会在对面的墙上温暖地定格。整理旅行包的时候,竟然翻出来一件老韩的白色短袖衫和一双白色袜子。无人的时候,抚摸着这两物-件,深深嗅着上面的纤维味道,心里痒痒地竟象有千万只蚂蚁来回爬过。心里一阵又一阵发紧,恨不得抽个空神不知人不觉地跑到西安看他一眼,再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回来。
怕搅扰到他,我从不敢主动拨电话过去。更多时候,我会愣愣地捏着手机傻傻地等老韩的电话。尽管我也明明知道,每天上午九点和晚上七点,我的电话铃声才会准时响起。
老韩说,这次参选的,一个叫刘朝琪,一个叫王炳坤,一个叫李小虎,另外一个是张德海。
我吁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张文清。
荫水坊是个拥有五千多人口的大村,有五个人参选正村长一职一点也不奇怪。
除了张德海,另外这三个人我没有见过,更谈不上打过交道,所以一点印象也没有。倒是大年初一那天和老韩一起给军烈属拜年,张德海站在他家门口的那副情形我还能想起来。其他三个人我不熟悉也不好说,单就张德海而言,凭直觉,我认为他这次还不能对老韩构成威胁。
给老韩汇报这里的装修进度,老韩每每都会笑着宽慰我说:看看,我弟到底不是小孩子,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办事就是有条理。然后又会劝我说,你别着急,慢慢来。当我就一些小细节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会说,你跟大哥商量商量,尽量多听听大哥的建议再决定,他往往很少参与自己的意见。我深知老韩的意思,他不是没有主意,他分明是要我多尊重大哥,仅此而已。感觉他身边没有人,大哥也不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会撒娇,会嬉皮笑脸地问,哥,你想我了没有。他吭一声,摆正口吻说,我想你干啥呢,我宁肯想一只小狗也不想你。我露出笑脸,马上会汪汪汪地叫几声【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⓽⓽⓺⓽xs.com】,说,有一只小狗想吃。老韩马上会说,小狗小狗先好好歇着,等你装修完房子,等我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攒好劲儿,会让小狗美美地吃。
搬出宾馆这件事我一直没有给老韩说起。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每当他问起宾馆里的饭好不好吃的时候,我都凭着想象说早上吃啥了中午吃啥了晚饭又吃啥了,很少有重样的时候,最后还不忘吧唧几下嘴巴称赞几句。
没认识老韩以前,经常去外地出差,我深深体会到即使外面的饭菜味道再好,也不如自己做的吃着爽口。大哥回来吃饭,看见桌子上的菜,他夹几口后,往往会问我:“这菜香得很么,在家的时候咋老不见你露这么一手?你这是啥时候在哪儿学的?”
我信口说道,“每次回家,都有二嫂疼着,哪有我动炒瓢的机会?”
忽然觉得失言,马上住口。
想起上次二嫂跟我通话时那副紧张又失措的样子,想到二哥那么决绝,心里难免凄凄然。
大哥没眼色,依然问,“你每天都给老韩做饭吧?”
为了避免过多摩擦,我会赶忙用其他话一抹而过。尝过我煮饭的手艺后,大哥不再要求去外面吃饭店,大不了念叨几句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红烧猪蹄啦糖醋排骨啦要是有香辣虾多好呀,我通常会尽量在下一顿把这些菜给他端上桌。
忽然,老左发个信息问我回西安了没有。
尽管老韩一再让我保密这件事,我想了想,还是把实情告诉给了老左。老左回复说,“那好,国庆节我去看看你。”
想着老左这么远路过来,我于心不忍,打电话给他,“哥,算咧些,我大哥在这儿呢,看见你来,又不知道胡说些啥。”
老左很坚持,“在就在么,自家大哥,就是唾到咱们脸上,也不要计较嘛。”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国庆节那天下午,老左果然开着车子到了天水。
大哥见老左手里拎着两瓶西凤酒和两条好猫烟递过来给他,早就眉开眼笑,“还是老左记得我!”
老左说,“大哥说哪里话,每回去华县,也没少麻烦大哥大嫂,大哥这么远的在这儿照看小军,辛苦自是不用说。”
我揭开桌子上扣着碟子的碗,打开一瓶红酒,催促老左洗手吃饭,“饿了吧,你肯定是急着赶路没顾着好好吃饭。”
老左挽起袖子,边洗手边笑着说,“你放着,我来,我来。在这儿装修房子,你也够辛苦了,还做这么多菜干啥,我就想着到了这儿请你和大哥到外面饭店吃点儿好的。”
一边吃饭,老左一边询问房子装修的状况,说,“你安心在这边呆着吧,有啥问题,老韩要是顾不上了你就只管吭声跟我说。”
说着,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工行卡递过来,“这个你拿着,里面有五万块,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我连连摆手,给他推回去,“够,够。真的够,不骗你。”
老左坚决不收,“我知道你很要强,可毕竟这儿不是西安,你在这儿也没亲没故的。你先拿着,钱这东西,没别的好处,只一样好,有了它,不管干啥,心都不会慌。”
“我……”,
刚开口,我声音忽然有点哑。
或许老左听了出来,也不再说话,埋下头吃饭。
大哥看了一眼桌上的银行卡,笑着说,“老左你待我们家老三真不错,那以后我家里再盖房子,可能还得麻烦你给周济点儿。”
老左说,“大哥到时候开口就是了。”
吃完饭,老左跟我抢着收拾碗筷,他把我推到一边去,“你歇歇吧,我来,我来。”
我一转身,发现大哥早跑得没影儿了,兴许,他是去找老马下棋了。
收拾完,我陪老左出去走走。出了村,顺着滨河路向西,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口问老左放几天假,老左说七天。默默地望着长长的街灯和路边高大的两排国槐,我忽然有个感觉,要是和老韩真的在天水住下来,以后见老左就很不方便了,想起以前那样无情地对待老左,一阵阵愧疚让我心生寒意。
“哥,你不想给你重找个人吗?”
我鼓足勇气,看着他。
“还找什么呀?我不想再害别人了。”老左叹一口气。
“害人?怎么是害人?”
我很讶异,老左竟然说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在害别人!
“难道不是么?”
老左停下脚步,宽厚的身影挡住凉凉地朝我吹过来的秋风。
“小辉,你想想看,当初要不是我苦苦地缠着你,你也许会过得很轻松。爱,不一定完全是燃烧着自己也能照亮别人,当初,要不是我苦苦缠着你,你也不会那么难受!”
我的脸烧起来,“都是我当初不懂事,你别计较!”
老左一笑,“计较啥呀,我跟你是计较不起来的。我也早就把你当自己亲弟弟看了。”
老左又长叹一声,“哎!回头再想想,觉得你和老韩真的也不容易。尤其是你,为了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失去的,比谁少呢?你才多大年纪啊!所以说,现在得到的,你要好好珍惜,千万别再叫老韩为你再失去什么了,我们这样的人,谁都也再伤不起了!”
长长的路,前面尽管灯火通明着,却有无尽的凉风吹过来,让我清醒,也让我迷惑。一丝丝温暖,却从老左身边慢慢迫过来。
我忍不住问,“那,那一次我去玉祥门房子,看见那个‘鸿星尔克’,你和他真不是这种关系?”
“‘鸿星尔克’、玉祥门房子,”老左抬头想了想,忽然笑道,“呵呵,真不是的。那是我以前在部队接过的一个山东新兵,路过西安特意来看我。你知道的,我很少让人到家里来,除非是战友或者亲戚。”
见我默不作声,老左又说,“我这一辈子的这种感情,以前,就在你一个人身上。自从你跟了老韩,我也就不想了。我也只一心把你当亲弟弟待,我是见不得你受苦遭罪,你高兴了,我就跟着高兴,所以,你以后要好好地,啥都好好地。”
我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肩上,热泪夺眶而出,“哥,是我害了你,以前是我不懂事。要不是我,你跟嫂子也不会离婚,你现在也不会……”
老左笑了,“别这样,小辉,人都是在不断长大。其实,老韩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看,不管咋样,你们一路也走过来了,这多不容易啊。所以,我也会不顾一切,要让你们俩好好地,永远都好好地。”
老左轻轻推开我,摸出纸巾递过来。
这一晚,老左没去宾馆住,而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宿。我要换他去床上睡,他死活也不肯。
听着老左和大哥此起彼伏沉稳的鼾声,我却半宿半宿睡不着,愧疚和自责象涨潮与退潮的海水,把我一会儿推起来,一会儿抛下去。
听说,有一种花叫荼蘼,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荼蘼一过,整个春天就再也不会有花儿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亩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醒的梦,有人种桃,有人种李,有人笑看春风吹遍天涯梨花开,而在老左心中,仅仅只黯然地种过一季洁白的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