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打了老韩一顿,尽管每天都要多次照面,可二哥总会把脸拧到一边去,也不给老韩好脸色看。
二嫂就不一样了。二哥在场的时候,她就做出淡漠的客气样,一旦二哥出去了,她马上对老韩又热热乎乎起来。
老韩也不在意,似乎忘记了那次挨打。看见二哥,虽说他比二哥还大了不少岁,可,只要有话提到二哥,嘴里会毫不含糊地就蹦出二哥长二哥短的话,那种熟络的样子,堪比二哥是他的二哥一样。
日子久了,二哥对老韩也就没有当初那么横眉冷对了。看在眼里,我喜上心头,眼见着二哥原先跟老韩的敌对情绪一点一点在消融。
住院以来,也不知道啥时候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天天都是二哥晚上二嫂白天这么轮换着照看我。
这天夜里,看我在床上睡不着,二哥实在没事干,从果篮里拿出一只苹果,“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也不等我说话,他拿着刀子开始削起来。
我躺着没出声,侧脸看稀奇。
搜遍所有记忆,二哥从来就没有削过苹果。
我小的时候,乡下人吃苹果,大都是不洗的。像苹果这样很普通的水果,那时候怎么说也算是稀罕物。吃苹果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把果子团在手里转一转,算是用手心抹净了上面的灰土。更多的人则是拿着果子在自己衣服的前襟上或者裤腿上蹭一蹭,然后直接塞在嘴里嚓咔嚓咔地啃起来。隔着老远,你都能听到浆果在嘴里嘎嘣脆的咀嚼声,那种声响更让听者馋得慌。
乡里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也真是奇怪,可能因为长期劳作都出着苦力的缘故,乡下人体质普遍要比城里人好。他们大冬天渴了,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扬脖子喝下去那也稀松平常,更很少听说有人因为没有洗水果而生病的。城里人则要讲究得多,单是吃苹果这一样,都先是要用碱水浸泡,再拿流动的水冲好几遍,最后还要再削皮。吃一只苹果,仪式纷繁,弄得跟虔诚的基督徒一样。虽说斯文了精致了很多,却也减少了吃食原本该有的简单而原始的很多乐趣。
现在二哥笨拙地削着苹果皮,怎么看,都跟张飞绣花差不多。
他削下来的果皮没有连贯性不说,还一块大一块小,一块薄来一块厚。再看削过的那只苹果,它在二哥粗糙的手掌中那么地不受看,就像是一块经年累月被水腐蚀了的坑坑洼洼的小石头。
我尽量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
可能是我肚子上的被子抖动得太厉害,二哥终于还是看见了我忍俊不禁的样子。
“你笑啥?”
他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啥。”
我终于“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啊哦!”,二哥忽然叫了一声。
循声看去,正在削苹果的刀子在二哥的左手拇指上划了一下。
“哒”的一声,苹果掉在了地上。
鲜红的血瞬间就从手指上冒了出来。
我赶忙支起半个身子,要坐起来。
二哥扔了刀子,右手捏着受伤的部位,对我说,“你躺好,躺好,不要紧的。”
“去找医生,让给上点消炎药,包扎一下。”我急急地说。
“没事,没事。我没有那么娇贵。”
二哥很倔。
我想都没想,把他手指抓起来,塞在我嘴里吸吮起来。
乡下的孩子都很野。
每年四五月,南山下的小河两岸,腰腿粗的槐树上槐花一棵挨着一棵开得雪白雪白。我经常跟在二哥屁股后面拎着藤条编的担笼,跟着伙伴们一起去捋槐花。老槐树上的枝条有刺,也经常会挂破我的手。每当流血,二哥都把我的手指放进他嘴巴里吸呀吸呀,直到手指被吸得纸一样白不再流血了,他会抓起一把很细很细的干土,嘴里念叨着,“面面土,当膏药。膏药高,伤就好。”
在河里摸鱼,脚踝,小腿肚被蚂蟥叮了,二哥一样会把嘴巴凑上来,给我吸净伤口的脏东西,然后再嚼一棵野刺笕包在伤口上。
二哥没有动,任凭我轻轻地吮吸着。
忽然,有什么东西烫烫地落在我脸上。我一愣,“吧嗒”一声,又一颗东西落下来,滴在我脸上。
二哥哭了。
我没敢抬脸看他。
很久很久了,我都没有见二哥哭过了。我不知道,二哥今天为啥落泪。我听见他强忍着自己情绪时鼻息间短促而频繁的呼吸声,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体在压抑自己颤抖时无法彻底克制的摇晃。
放开二哥的手指,捏住伤口部位,我侧身拽开床头抽屉。
抽屉里正好有护士留下来的一小卷纱布和一些胶布。
好在伤口并不长,也不怎么深。
一圈一圈紧紧裹上,我再用胶布细细地缠好。
二哥的手黑红粗大,我的手白皙修长。我的两只手在他手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两只在柴垛中做迷藏的兔子。
怕二哥难为情,我始终没有去看他的脸。给他包扎的时候,二哥一如二十年前的我,乖乖地一动也不动。
一切做完,我躺好,自己盖上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老三,你是不是在心里还记恨我打你了?”
半晌,二哥说话了。
事情过了这么久,我都差不多忘了这件事。他却还耿耿于怀。
“没有。”我依然看着天花板。
“我打你,是为你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真的。”我转过脸来。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二哥,风吹日晒,皮肤粗糙,短短的寸头上,白发一处又一处清晰可见,陌生人一搭眼,肯定认为他四十好几了。
“你在宝鸡的时候给我说你想回家,那么,这次,你跟我回家吧。”
二哥定定地看着我。
如果要说眼光也有重量的话,我这一回是真的感觉到了那种沉甸甸的重量。
“回家?回华县?”
“嗯,回华县,回家。”二哥重重地点头,“只要你痛下决心不跟老韩老左这种人来往,那咱们不管他是啥狗屁村长狗屁大学老师,他们就是天王老子也拿你没辙!他们是比咱的日子过的好,可,他们也不舒坦,咱,不稀罕!”
我愣了。
我是给二哥说过我要回家,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从此要离开老韩啊。我承认,以前,对于老韩的情感我是徘徊过犹豫过,可是,那么多次,那么多事,反反复复,让我一次比一次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老韩已经是我情感中无法替代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部分,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从我明白情感明白了什么是爱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寻找着我的老韩,当上天眷顾我生生地把老韩赐给我的时候,我还有什么理由抽身而去呢?
见我没出声,二哥接着说,“你看,我也不跟你说啥名声和尊严了,我也想通了,我们口口声声说要尊严要名声,实际上,社会上像我们这样的小角色,就不能谈啥尊严谈啥名声。再怎么说,那些虚头子东西,跟人的一条命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归根结底,你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搭上自己的一条小命啊!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眼睛一闭,咋样都过去了。年轻时犯错犯傻,那不叫傻,等你老了,等你再后悔,那才结结实实叫傻呢。你再这样跟老韩厮混下去,能不能活到老,我都替你担心呐!”
记忆中,二哥从没有跟我谈过这样深的话题。听他这些话,一定也是想了又想,在心里憋了很久今天才说出来的。我真心明白二哥全是为了我好。可是,在这条路上,我已经走得太远,我爱老韩已经深入骨髓深入魂灵,叫我离开他,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哥,你可以说我不要脸说我在耍流氓,当你不理解我这种情感的时候,你说我什么话我都能接受。你以前打我骂我我都不怨恨你,不敢,也不会怨你,我明白你全都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你是我哥,是我最亲的亲人。我现在不想为自己辩解啥,我只叫你知道,我爱他,他也真的爱我。没有他,我活着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吃饭没味道,睡觉睡不着,没有了他,我一定会发疯。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这种感情,我只想说,它只是一种爱,就跟女人和男人之间那种爱是一样一样的,除了我们都是男的外,再没有啥区别了。其他的,我们真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别人觉得我无耻也好,神经病也罢,我堵不住他们的嘴我也顾不上他们怎么说,我只知道,我想跟老韩一直过下去一直到老。我给你说这些,只想要你明白,我不能没有老韩,更不能没有咱华县的家,我发誓,我爱老韩,绝对不是贪钱,我想华县,也绝不是想分啥家产,哥,我求求你,别让我在你们中间只选择一个,这是在剜我的心!”
我不由自主溜下床,跪在二哥面前。
“你,唉!”
二哥坐在凳子上,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腿面上。
“哥,自小到大,你都那么疼我护着我,现在,要是你真的不要我了,以后万一我是被人杀了砍了,也不能给华县报个信了,我变成了鬼,也都是个怨鬼!”
二哥的双手落在我的头上哆嗦着,泪如雨下。见我痛哭流涕,半天,哽咽着扶我起来,“唉,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还叫我说啥呀?”
说罢,拉着我,把我塞到床上。
给我盖好被子,二哥叹气说,“唉,你【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⓽⓽⓺⓽xs.com】也大了,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再说啥了。总之,腿长在自己身上,路都是自己脚走的。我看你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也罢,我只盼你自己认清自己到底在做些啥,到头来别连肠子都悔青了。”
“哥,我知道了。”
一阵恸哭后,我身上像过电一样一阵又一阵酥麻,不由得再三颤抖。
“还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惯爱使小性子,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韩军这个人,绝对不是个善茬,还是个犟怂,你该委屈的时候,自己个儿也得受得下委屈,别动不动耍你那小娃娃脾气。碰到事情,冷静一点,想长远一点,甭叫人再为你操心了。”
脸上眼泪婆娑着,我欣喜地应他,“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敢想象,对二哥来说,他是怎么难为了自己,从开始的无法忍受,到后来对我和老韩的怒目暴敛以致拳脚相向,再到如今无可奈何地听之任之。他的心路又是经过了怎样的颠覆和煎熬过啊。如果换我是他,也有这么一个顽冥不化的弟弟,我又能怎样呢?
熄了灯,好久好久都不能入睡。旁边的铺位上,二哥也是辗转反侧。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就像我也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一样。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再说起。
二哥跟父亲一样,不善言辞,憨憨的就像村后那高岭上一坡坡的柿子树,它们春天开花,花落蒂出,等蒂硕叶园的时候,顺着亘古不变的程序,它们沿着老路把果实育熟。当秋霜洒尽不剩一片叶子的时候,它们会把自己红彤彤挂成一片,让后来者攫取采摘。年复一年,它们默默无闻。
而我和我的老韩们呢?只因这种奇异的情感,终会把自己烧成一块块焦黑的木炭,相互依偎相互燃烧的时候,的确也很红很暖,可,一旦各自被遗落在都市或乡村的某个角落,却有挨不完的孤苦凄凉,终无有那盛荫蔽日的一天,终不能成为一种炫美的风景。
唉,可怜天下那么多人,又有多少人能如我一般撞到大运似的找到他们的老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