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唯见江心秋月白
从香格里拉返回丽江,又在丽江留宿一晚,次日上午乘开往泸沽湖的班车。大巴车到达宁蒗县城,再换乘小巴到泸沽湖。
一路上,我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树。我的脑袋,已经有了晕眩的感觉。
你这人,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有语言障碍。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咱俩哪像旅伴呀,别人看着倒像上辈子的仇人,欠债没还,还是欠情没结?
我回头看她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你要不要喝水?她看着我,目光清澈。我接过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哎,我叫江秋月,你呢?
“唯见江心秋月白?挺好的名字,安静。”我说,“沈茉茉。”
“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吧?”江秋月笑,双眼又弯成了小月牙,“中学课本里的诗句都还记得,不赖。沈茉茉,茉莉花,喜欢它的芬芳淡雅,真好。”我不接话,她自言自语一般。
盯着车外,时间一长,我就感觉吃不消了。疲倦,晕车,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了。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江秋月指指自己的肩膀,问我。我摇摇头,胃里隐隐地有点翻腾的感觉,于是赶紧把头伏在前面的椅背上,一动不动。
倔驴,真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她小声嘀咕。
抵达泸沽湖,已是傍晚。
车停稳的时候,江秋月拍拍我后背:到了,下车。睁开眼,发现自己差不多已倒在她的怀中,她的两条腿曲着,踮着脚尖,保持着九十度的姿势,用右手环着我的腰,以免我跌下去。
直起身,我一把抓过背包,低着头迅速车。我的脸,又开始没出息了,也顾不上脚步还有些虚浮。
晚上,在里格的客栈入住。江秋月侧着脑袋看我:要不,咱俩要一个房间吧?实惠,还能照应一下。一路上的颠簸辗转,早已把我的
精神消耗殆尽。现在,我只想有一张床,在干净的床单上放平我的四肢。
那是我离开成都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天明的时候,外面传来桨划动湖水的声音。房间里没有江秋月。走到窗前,举直手臂,一个懒腰还没伸利索,江秋月的声音传了过来:懒猪,良辰美景都被你睡成地老天荒了!
江秋月站在湖边,和湖中一个划着猪槽船的摩梭女人搭话。湛蓝的湖水,湛蓝的天幕,朝阳的霞光洒满天宇,湖水里荡漾着粼粼的波光,水天一色。江秋月的脸,被彩霞镀上了一层绚烂的橘红,生动,不失宁静。
“呆子!”江秋月朝我走过来,说,“你知不知道你看人的样子,真的很呆?”
“我习惯……”我解释说,看人,有时候就跟看一幅作品一样,习惯了。
“什么,你喜欢?”江秋月瞪大那双并不大的眼睛,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一番,“喜欢这么傻呆呆地盯着人家看?”
我是说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可能是我的普通话不够标准,江秋月没听明白?
“一切解释都是掩饰,对吧?”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捉弄的意味。
你……我转身,洗漱,不理她。
“说你呆,还真呆,”江秋月倚着门框,放低声调,说,“跟你开个玩笑,至于吗?一脸苦大仇深,小屁孩儿,昨晚睡得好吧?”
后来,江秋月总时不时叫我屁孩儿。我常常疑惑,她也就和我不相上下的年纪,干嘛总像一个年长我十岁八岁的长者一样,一脸微笑地叫我屁孩,语调里,有让人依
恋的宠溺。
我曾腆着脸问她的年纪,她呵呵一笑:屁孩儿,不知道女士的年龄是秘密吗?没礼貌。叫我姐就行了,你不亏。
那天,早餐后,我们从里格出发,环湖徒步。宁静的泸沽湖,如同一幅幽美的画卷;宽阔的湖面,就是镶嵌在这幅画面上的明珠、翡翠。红衣白裙的摩梭少女,划着轻舟,沿路洒满渔歌。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歌声分明是愉悦自在,逍遥快活的。在语言不通的地方,歌声和舞蹈,无疑是通用语言。
“高明的丹青妙手,可以复制美景,不过,画不出其中的逍遥、痴醉。”看着摩梭少女远去的背影,心下有些怅惘。
“哎,这么说来,我得把相机给沉湖了?”江秋月把镜头对准我,“真正的神,没法融进形式?”
我用手挡住脸,不是吗?自然才能涵容灵动,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相信,天地间的大美,往往无言。它需要我们用心静静地去感知、触摸,交融。
“看来,你是一只装了很多药的葫芦,不过,不轻易出售。”江秋月哈哈大笑。然后,马上闭上了
嘴,看我一眼,又别过头去。
对这个有些贬损的比方,我没有像她预期那样不悦,不过付之一笑。
尼赛的博凹半岛湖水边,有两棵并立的青松,半空中枝叶相接,交织在一起,是摩梭女儿国阿夏们的情侣树,上苍赐予人间爱情的天证。
我和江秋月在树下仰望,默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江秋月扭头看我,要不要挂个布条,许个愿望?
我摇头,许什么愿呢?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有的感情,到了深处,天证地证,不如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格姆女神山的入口就在这里。女神山是泸沽湖最高的山峰,海拔接近四千米。登上山顶,泸沽湖一览无余。登山,不在我们的计划内。连日来的劳顿,加上高原反应,只能让我望山兴叹了。
泸沽湖,这里的山山水水,岛屿花树,阿哥阿妹的情歌,带给我的,是别样的静谧。在这个最后的女儿国里,伫立在三百米的走婚桥上,闭上眼睛,我又开始想念小诗了。小诗,如果此刻你在我身边,是我的“阿夏”,该多好……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江秋月低低的声音,字字句句,却打
乱了我遐思的宁静之湖。
傍晚,我们住进了洛水的客栈。接近一百公里的路程,只能分两天走了。
晚上,呆坐在木楞房外的走廊上,一个人看天上的月牙,四周是亮晶晶的星星。这样闪烁明亮的星星,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成都的夜空,常常是灰蒙蒙的,混和着城市的霓虹,是不可能看到这样纯粹的星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秋月坐在了我的旁边,仰着头看星星,一语不发。
“传说,泸沽湖的湖水,是格姆女神的眼泪汇成的。”良久,江秋月开口说,也不管我是不是在听。“女神的泪,是为她的爱人而流的,像决堤洪水一样奔涌,得有多少眼泪啊,才经得起从春流到秋,夏流到冬……”
那晚,我开始觉得,江秋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这个故事,【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和我无关。因为,每个人的故事,过去,在他人面前,都是隐私。
第二天,继续徒步,中途搭载了摩梭人拉东西的马车。回到里格,依然是住先前住过的房间。我们的物品,还寄存在这家客栈。
晚上,里格有篝火晚会。摩梭男女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泸沽湖的摩梭人,每晚都会跳这种名为“甲搓”的舞蹈,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这个舞蹈,是为美好的时辰而跳的。大约和藏族的锅庄差不多吧。阿夏阿注们的阿肖婚,也是以篝火为载体的。这和彝族的三天三夜的火把节也很相像。
只不过,泸沽湖的商业气息味道似乎已经凌驾于这种淳朴的民风民俗之上了。除了我这样想寻觅宁静充满神往的人,还有更多猎奇甚至猎艳的人纷至沓来。泸沽湖的宁静,已然被破碎。
所以,那晚的篝火晚会,看得有些索然。江秋月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不断地向我招手,我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看她拉着摩梭女子的手,两只眼睛又弯成了两弯小月亮,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尽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