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出于自责、也许是为了提醒自己，咪咪去邮局把那幅画寄给了零露。
西方人表达爱意总是热烈而直接，在屋里还好。在外面时，咪咪总有点提心吊胆，她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把克里斯汀从自己身上拉开，并小声提醒：“克里斯汀，这是在中国！”其实，咪咪的担心有些多余，女孩子们一起手挽手上厕所、一起去洗澡都再正常不过。无形中，倒是给拉拉们大开方便之门。可是咪咪自己总是心虚。
11月末，褚俏回学校参加毕设开题会。咪咪知道躲不过，索性不再躲。
“咪咪，这次我再说你出轨，可没冤枉你吧？我还真把你当成一只痴情小猫呢！”褚俏说。
咪咪无地自容不说话。她承认自己出轨，但是出的不是褚俏的轨。
“当然，不管你是出轨还是出柜，都和我没一毛钱关系。”褚俏沮丧地说。
此时，她们正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咪咪连忙四下看看，草坪上还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学生。咪咪慌地要去捂褚俏的
嘴。褚俏就势握住咪咪的手，把声音压低说：
“以前我听说，圈子里有的人就专爱找外国人，因为分手痛快，没那么多麻烦。咪咪，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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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吃惊地看着褚俏，摇摇头。
“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就把刚才的话当成是对你们的祝福吧——反正你们也长不了。”
咪咪气得直翻白眼，她怒视褚俏：“我也这么祝福你，你没意见吧？”
“那谢了！不停地尝鲜是我目前的理想。”褚俏玩世不恭地说。
咪咪不可置信地看着褚俏，真不知道这个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褚俏，你还从来都没和我讲过你的
恋爱史呢？”咪咪问。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没问过我！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褚俏抱怨。
“那我现在开始关心，可以吗？”咪咪说的有点低声下气。
褚俏立即得意地拿出她的单反机，得瑟地说：“太多了，从哪个开始说起呢？”
咪咪扶额，“那就按时间顺序吧。”
“好主意，这样不会
乱。”褚俏在相机里不断查找、终于找到一张照片，凑到咪咪跟前，“来看看这个，盘儿亮条儿顺，当时我们才16……”
如果说克里斯汀带给咪咪的是甜蜜，那么褚俏带给咪咪的就是轻松惬意。那段日子，因为有了她们的陪伴，在咪咪孤单暗淡的冷色调求学之路上才有了几抹暖色。
克里斯汀每周都会去打网球，咪咪会背了水和毛巾去陪她。等待的过程，咪咪就带套英语六级真题，边背边等。克里斯汀固定的搭档有两个，一个是韩国的留学生、一个是中国学生，都是男生。据那个中国学生说，克里斯汀的网球几乎是专业级别的水平，克里斯汀自己也说她从小学开始就学打网球。
咪咪留意观察，这专业水平的就是和业余的差别巨大。克里斯汀打网球时，姿势优美、身轻如燕，调起球来更是把那个韩国男生牵制地满场
乱跑、顾此失彼。有时，咪咪会带了速写本，把克里斯汀的矫健身姿画下来。
这一天是克里斯汀和中国男生约好打球的日子，两人打了十多分钟，男生接到一个电话被叫走了。看着克里斯汀一副不尽兴的模样，咪咪试探着问：“要不，我陪你玩会儿？”
克里斯汀看着咪咪有些犹豫，打网球可不是“玩”那么简单。但是以玩的心态和爱人打打网球不也蛮有情趣？克里斯汀包里有个备用球拍，她仔细地给咪咪带好护腕。其实咪咪也没把握她能不能陪得了，因为哮喘的缘故，她已经好多年没正经上过体育课了。
两人站好位置，克里斯汀示意咪咪双膝弯曲、双肩下伏前倾、把重心压低。克里斯汀嫌咪咪姿势不到位，跑过来亲自上手指导，顺便吃几下咪咪豆腐，咪咪红着脸没有躲。
两人重新站好位置，克里斯汀发球，咪咪跑来跑去，几分钟下来愣是一个球也没接着，尽捡球了。咪咪用球拍支着身体、气喘吁吁满眼怨气地看着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无奈地安慰：“咪咪，你别急，你就站那别动，举起球拍，好，别动。”
克里斯汀瞄准咪咪的球拍，轻轻发球，咪咪站在原地不动，轻而易举地接到球并且反击，克里斯汀照着咪咪球拍的位置再次轻轻回击，咪咪又一次接住了球……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网球场，看到两个女生这么打网球一定会笑掉大牙。
又打了十多分钟，咪咪似乎有了点手感，可以来回跑动了。克里斯汀也开始放开打，咪咪马上又接不住，可也没抱怨，本来就是为了克里斯汀开心的，她又开始满场捡球。克里斯汀逐渐发力，咪咪看着迎面而来的这个球，感觉她可以试着接一下，她跳起来单手去接，接到了！
可是克里斯汀的这颗球带着巨大的冲力，咪咪不仅没有力气回击，连手中的球拍也被带飞，整个右手的虎口和手腕都被震麻。
“咪咪，你怎么了？”对面的克里斯汀立刻大声问。
咪咪笑着摆手，她不好意思地俯身去捡球拍。刚拾起球拍，咪咪就痛得大叫一声，手一松，球拍再次落地。咪咪疼得弯腰用左手捂住右手，克里斯汀已经跑了过来。
“怎么了？”克里斯汀大声问。
“好像是扭伤了。”咪咪忍着疼说。
克里斯汀拿开咪咪的左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两人立刻收拾东西去了校医室，校医取下咪咪的护腕，咪咪疼的又是一身冷汗。此时的右手腕已经肿起来，校医开了点消肿和缓解疼痛的药，建议她们去医院拍个片子。
克里斯汀和咪咪打车去了附近的医院，挂号拍片一顿忙，还好既没骨折也没脱位。此时，咪咪的右手腕已经肿成了刚出锅的馒头样，胖胖亮亮的。医生说，是里边的软组织韧带和肌肉扭伤了，医生喷了消炎去肿的喷雾，作了加压包扎。为了防止再次反向用力，医生又绑了个夹板固定住，用绷带绑了挂在咪咪的脖子上。
回到宿舍，咪咪坐在床上，克里斯汀跪在咪咪腿边，轻轻吻着咪咪露在绷带外面的手指，充满自责地说：
“对不起，咪咪。我忘了你是第一次打网球，我不该用那么大劲的。”
“没事，别想了。”咪咪把克里斯汀扶起来，坐在自己身边。两人对视良久，吻在一起。
卫生间里，克里斯汀给咪咪脱掉衣服为她洗澡，咪咪没有外伤、不是不能见水，只是手腕不能扭动也无法用力。咪咪不习惯被人这么照顾，草草洗完了事。她看克里斯汀拿出像剃须刀似的东西，不禁好奇地坐在洗手池上安静地看着。
看到克里斯汀伸出有点毛绒绒的小腿，咪咪不禁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咪咪回想同居的这段日子，不知是自己没有注意，还是克里斯汀刮得比较勤，自己竟然从没发现她的腿毛这么浓密。只见克里斯汀熟练地打出泡沫抹在腿上，然后用剃须刀一道一道刮掉混着腿毛的泡沫擦在纸巾上。一条光滑洁净的腿立刻显现出来，和另一条仍旧毛毛的腿挨在一起，一条加工后、一条加工前，显得有点滑稽。
看咪咪盯得过分专注，克里斯汀好奇地问道：“难道你从不刮腿毛吗？”咪咪纳闷地摇头，有什么可刮的？这次轮到克里斯汀吃惊地瞪大眼睛，她用手摸摸咪咪裸露的两条小腿，像瓷器般光滑细腻，似乎真没有什么汗毛。她又抬起咪咪的胳膊，看咪咪的腋下，似乎也没什么腋毛。克里斯汀惊呼出来：“哇！多么神奇的东方人！”
咪咪连忙摆手说：“也不是所有的东方人都没有腋毛，以前老上海的时髦女郎穿旗袍还露着腋毛呢，海报上就是那么画的。”
克里斯汀告诉咪咪，她所有的朋友都有刮体毛的烦恼。以前读中学时，她们还常在睡衣派对中交流各种去毛的方法和工具。
咪咪用那只好手摸着克里斯汀的那条毛腿，心想，西方人是有多性急，身上的毛还没褪干净呢，就急着要直立行走进化成人……
咪咪吊着胳膊去参加了12月的英语六级考试，考完试出来，褚俏等在门口。看到咪咪的胳膊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咪咪说没事儿陪克里斯汀打网球扭伤了。
褚俏摇摇头说：“此女不祥，速速远离。”
咪咪嗤笑出声：“你法海啊？”
褚俏也笑了：“我要有法海那本事，早拦着你了。走，带你吃饭去！”
“我都这样了，吃什么饭啊？”
“伤的是手，又不是
嘴！大不了我喂你！”褚俏霸气地说。
咪咪掏出手机，给克里斯汀发短信。
“不是吧？住一起了？”褚俏皱眉，“也好，早点开始还能早点散伙！”
咪咪不满地斜了褚俏一眼。
对吃一向讲究的褚俏带咪咪去了一家老北京火锅店，两人围坐在一个铜锅前吃涮锅，褚俏不停地往咪咪的料碗里夹肉。
“够了够了，你自己吃吧。”咪咪挡住褚俏的筷子。她自己左手用筷子，稍有些吃力。褚俏夹了肉要喂咪咪，被咪咪躲开。褚俏赌气地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嚼着。
“要是带上克里斯汀就好了，她喜欢中国美食。”咪咪说。
“你是成心气我吧。”褚俏甩个白眼，“和你说一正事儿，世界の背面接了个画展，那画家想要在开幕式那天搞个座谈会，邀请函一个多月前就发出去了，可是没什么回应。那画家现在有点急，想花钱找人给他捧个人场。你现在手这样，也干不了别的，去凑个数还能挣点儿零花钱。”
咪咪认真地听着，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也是萧老师的事，就是不给钱我也会去的。”
画家的开幕式如期举行，咪咪带克里斯汀一起去了世界の背面。褚俏看到，有点不高兴。
“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不至于吧，分开半天也受不了？”
“胡说什么，不是为了凑个人数么。”
咪咪先和克里斯汀看了展出的画，咪咪感觉这个画家模仿陈逸飞《浔阳遗韵》的痕迹很重，但是从构图到色彩都没有《浔阳遗韵》的美感。而且作为写实风格的画家，写实功力也不够。基本功不过关就是写实画家的原罪，咪咪看得索然无味，很快就看完了所有的作品。
座谈会被安排在开幕式之后，场地就在画展展厅中央。开幕式有人给画家送花、拍照，咪咪站在远处等着。终于，座谈会开始，参与的人居然还不少。有人录像、有人拍照。咪咪她们选了边上的位子，她被夹在褚俏和克里斯汀之间。她对一边的褚俏耳语：
“萧老师还真没少找人啊！”
“不是找的，是画家自带的。”褚俏对咪咪耳语。
主持人向大家介绍了画家和他的作品，咪咪凑到克里斯汀耳边小声翻译。除去各种协会理事会的职务头衔，咪咪觉得没什么可介绍的。接着是画家自己讲述他从童年开始的心路历程，咪咪小声给克里斯汀翻译，在漫长的心路历程结束之后，开始了提问互动环节。那些提问的人一听就是托儿，提问和回答也像是有现成的台本。咪咪感觉旁边的褚俏一直在偷笑，她也想笑。可就在这时，她们被画家点了名。
“我注意到今天还有外国友人来看我的画展，我很想和那位外国姑娘聊聊。”画家手指向克里斯汀。咪咪愣了一下，翻译给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来自澳大利亚，是美院油画专业的留学生。咪咪跟着翻译。
画家一听，来了兴致，说：“哦，是位女画家，那你对我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克里斯汀想了想，认真地说：“你的画中几乎每幅作品都有几个女性，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她们或笑或闹或吃。在画面的角落总有个男性，要么是在
阴影里要么就是背面，我想知道你是有意这么安排的吗？”
咪咪翻译完，画家满意地笑了，说：“没有想到，我的
精心构思被一位外国画家窥探到了。看来，艺术果然是没有国界的。没错，这正是我想表现的，画中的女性全是那个男性的妻妾，我这么构图，就是想颠覆一直以来人们对于男权社会的固有观念！其实，在过去的大家庭里，男性才是弱势群体，无论是从人数还是从家庭结构来说。他们在外要挣钱养家、维持家庭的体面，在家里还要忍受妻妾争风吃醋的苦恼甚至是算计！男人不容易呀！”
全场安静，咪咪褚俏震惊的对视一眼，多么惊世骇俗的观点！
“这个画家不是想哗众取宠就是脑子进水了！”褚俏对咪咪耳语。
不知是谁带头，竟然有人鼓起掌来。咪咪把画家的话翻译给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听后也是一脸的诧异，表情似乎在说你没翻译错吧，咪咪赶紧补了一句，我当然也不同意他的观点。
“我理解的中国的男权社会可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你表达的这些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还到不了要颠覆的地步。”掌声过后，克里斯汀继续说。
咪咪一直认为克里斯汀画功不行，和美院油画系的中国学生简直没得比，她的这个留学生是花钱就可以上的。现在看来，克里斯汀还是很有思想的，她欣赏地看了克里斯汀一眼，翻译了这句话。
“你所理解的中国男权社会？我想也就是几部电影作品吧？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位画家朋友，恕我直言，你生长在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家，你是不懂的！”画家反驳。
“画家先生，你错了，首先澳大利亚并不是个真正男女平等的国家；其次，男权社会一词起源于西方，不是中国独有的。”
“但是，女权运动不是你们西方人兴起的吗？”
“如果真的是男女平等，就不会有女权运动了。单单从‘男权主义社会’和‘女权主义运动’这两个词上就已经看出不平等了，一个是社会的统治者，一个是被压迫的反抗者。”
“你说的是西方，我要表现的是东方，而且你以偏概全了。”
“不，以偏概全的恰恰是你，把男权社会中的男人说成是弱势群体，这是我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
这其实已经不是画家和克里斯汀的对话，而是画家和咪咪的辩论，事实上，许多话克里斯汀还没说，咪咪就先“翻译”出来了。
“你、你们、你们，单从这场对话中就已经看出谁是弱势群体了，你们太强词夺理！哼！”画家气坏了，眼睛扫了一眼台下他的学生们。
随即有好几个人站起来，手指着克里斯汀开始指责。
“你一个外国人，根本不了解中国国情！”
“看了一个张艺谋的电影就自以为了解中国了？”
“不懂就闭嘴!”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厉害的女人，才让男人越来越弱势！”
……
场面已经混乱，录像的迟疑着要不要接着录。咪咪都懒得再翻译，她只是和克里斯汀说，这些人是画家的追随者，都是一样的观点。褚俏早在旁边笑得浑身乱颤，边笑边用相机抢拍乱哄哄的人群。咪咪无意中看到角落的萧老师，她走到萧老师跟前抱歉地说：“对不起，萧老师，我们把座谈会搞砸了。”
萧萧摇头说：“没什么对不起的，还有那些只是那个人的观点，并不代表我。”
看着不远处的混乱，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褚俏正站在椅子上一通狂拍，萧萧脸带笑意说了一句：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趣的座谈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