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咪咪就升到初三，不过和她耀眼的哥哥相比，实在不能相提并论。牛牛今年是高三毕业班，即将参加高考。张旸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太阳，张明杨柳一天到晚围着他转。张明给牛牛订了牛奶，每天早起给他做营养丰富的早餐，晚上准备夜宵。杨柳更是咖啡高乐高巧克力牛肉干没有断过，总之，那时的高三学生流行什么她就买什么。咪咪从来不碰那些东西，就怕杨柳说出“那是给你哥买的”之类的话，哪怕
嘴上没说。在她心底，有姐姐为她煎的苦中药，就足够了。
自从张明杨柳离婚后，牛牛再也没有叫过杨柳一声妈，甚至在
父母复婚后，仍旧如此。杨柳天天围着牛牛，看他脸色尽心伺候，只为能再听儿子叫声妈。杨柳在家说的话也基本都留给了宝贝儿子：
“牛牛，咖啡是雀巢好还是麦氏好？你说哪个妈就买哪个？要不两个都买？”
“牛牛，听说高乐高冲奶喝更好喝，更有营养！”
“牛牛，妈把巧克力都装你书包里了，你带学校去吃。”
“牛牛……”
……
有一天夜里，牛牛正在复习语文，杨柳又在一边絮絮叨叨，牛牛嫌她聒噪戴上耳机。杨柳立即不满，扯了下来。牛牛忍无可忍，脱口而出：
“杨柳！”
话一出口，全家人都惊呆。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牛牛及时回转，想挽回一下。
杨柳还是浑身颤抖，跑一边哭去了。张明叹口气。咪咪不敢出声。牛牛呆坐片刻，戴上耳机继续复习。
第二天，杨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上班下班、买菜做饭。高考在即，她的不满和委屈只有压在心底，不能坏了儿子的心情。
牛牛的高考是大事，其实咪咪的中考也不算小事。赵雅静来信说，家里人让她考卫校，毕业后能分配进医院当护士，家里有个在医院上班的，看病总是方便。她问咪咪准备考哪儿。咪咪所在学校，大部分人都会考高中，也有一小部分会考中专，可以早分配早工作。
咪咪回家问
父母意见。张明说由咪咪自己做主。杨柳说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就够了，她想让咪咪考中专，考卫校考师范都行。一个女孩子，将来当护士当老师都不错。咪咪没意见。可是，牛牛想让妹妹考高中，然后考大学。杨柳现在是看儿子脸色行事，就没在明面上坚持，只私下和咪咪说让她报考中专。
零露也在关心着咪咪，她问咪咪要考什么，咪咪说了家里的决定。零露一听就觉得不妥，在她眼里，咪咪天资聪颖，虽然成绩不够突出，但那是因为她贪玩犯懒、读书不求甚解的缘故，她应该像牛牛一样，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而且在她心底，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担忧：咪咪家庭实在一般，自身性格又不是温柔乖巧型，将来谈婚论嫁，只能在条件相当的范围被人挑拣。如果咪咪能考入大学，不仅工作会优越一些，周围环境也会更高层次，性格孤僻的咪咪总能被宽容善待一些。
不知是因为此时的叶零露本人正走入
恋爱婚姻市场，还是因为她对咪咪日渐情深，她带着这种比张明杨柳更多更深的、为人父母的心情，在一天晚上去了咪咪家里。这是她自从几年前接牛牛过生日，第二次来到这里。整晚，零露苦口婆心劝说杨柳，再加上牛牛的坚持，最后杨柳终于松口，同意咪咪考高中。
咪咪只以为姐姐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所以一定要她继续求学读书。她不知道这背后饱含着叶零露的良苦用心，否则她会更早体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吧。
咪咪早知道她们学校有中考前十、报考本校高中奖励“巨额”奖金的传统。她哥当年弃奖金而上省重点的事迹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传奇！她哥没要的奖金，自己这个作妹妹的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咪咪想到她曾有过班级第三的历史最好名次，好像可以冲一下。于是倒计时的那段日子，咪咪眼放绿光、心念奖金，开始玩命学习。
但是，对咪咪不利的是这回牛牛高考在即，实在无暇顾及她。加上初三科目多，不似小学三科那般轻松，且重点中学高手如
林，要知道补习班老师的钱也不是白收的。最终的结果是咪咪的成绩离前十还有相当的距离，好在上本校的高中完全没有问题。咪咪眼看奖金落入他人之手，心里悔恨交加。零露借机教育咪咪，为了钱而努力学习，本身就动机不纯；临阵磨枪，学习习惯不对。你早干嘛去了？咪咪低头认错。
这样的结局似乎也预示了日后咪咪与金钱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
咪咪中考完就是
黑色7月，那个时代的高考是真正的挤独木桥。莘莘学子们从走进考场的那一刻，就注定踏上了不同阶层的分流之路。等待出榜的日子分外煎熬，牛牛像是用尽了之前十几年的力气，一蹶不振、天天睡到大中午。张明杨柳不敢打扰他，只是心里忐忑：莫非牛牛考砸了？只有咪咪对他哥充满信心、静待结果。
果然牛牛不负众望，一举考取了他的第一志愿：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选择了他钟爱的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专业。
这在张明车间就是个大事情。8月的一天，天空晴朗，张明和车间主任一起张罗在厂区内最大的饭店大摆酒席。场面之大、出席人数之多，比（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平常的婚礼有过之而无不及。牛牛跟着他爸，给主任敬酒、给张明的同事敬酒、给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敬酒。人们纷纷向父子俩道贺，都说老张有福气、夸老张有本事，才能教出牛牛这样的好儿子。张明喝醉了，在这扬眉吐气的日子，他终于可以放松又放心地醉一回了。
杨柳没有出席这次的酒宴，虽然她早已经和张明复婚。可能是因为不住在厂区内，也可能是其它什么原因，她没有再走进张明的生活圈子。看张明醉倒在床上大睡，杨柳提出要让牛牛和她去照相馆照张相。牛牛也喝了不少，有点头疼，他说等他爸酒醒了再说。杨柳却坚持要马上就去，牛牛顿时火起，质问：
“非要避开我爸，你什么意思？”
杨柳本想争辩，看牛牛现在的气势，就觉得气短，于是放低了声音：
“去照吧，妈求你了。”
牛牛愣住，一向强势的杨柳如此低姿态，让他发不了火。他只得说：
“咪咪也去。”
咪咪看向杨柳，杨柳倒没犹豫，说：
“咪咪去洗脸，再换身衣服。”
咪咪听话地去洗脸换衣服。杨柳又让牛牛也换衣服，牛牛坐着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晴朗的天到了下午渐渐乌云密布，黄昏时分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牛牛和杨柳都怔怔地看着窗外，杨柳找了雨伞递给牛牛，表明就算是下大暴雨也要去。牛牛不接，就穿着双拖鞋，挺身走入雨中。杨柳撑伞跟出去，咪咪没打伞，跟在最后。
雨不算大，兄妹俩也都没有下雨打伞的习惯。小时候是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快跑几步就到。后来父母离婚，大人孩子都是各顾各的，下雨天没人给送伞，他们也没指望过。雨小直接跑，雨大就等着。
到了照相馆，照相馆的师傅正坐等下班，见有人来赶忙笑脸相迎。
“看样子是要拍全家福吧？”
“不是！”牛牛断然否定，缺着他爸呢。
“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开学就走，走之前拍张照片。”杨柳说着，难掩心中骄傲。刚才的不快也一扫而光。
“恭喜恭喜！小伙子这么厉害！”师傅说完，赶紧张罗仨人拍照的位置，天气不好还要赶着下班回家。
于是杨柳坐在椅子上，牛牛咪咪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牛牛心中不快，白眼向天。咪咪觉得自己是捎带脚的陪衬，眼睛一直垂着看地。只有杨柳，做好表情看着镜头。这三个人看着三个方向，任师傅怎么招唤都无动于衷，师傅着急下班、他灵机一动拿起逗引小孩儿的塑料玩具使劲一捏，三个人受到惊吓，同时看向镜头，师傅赶紧按下快门。
就这样，留下一张三人吃惊盯着前方的怪异照片。
几天后的一个周日，张明照例上班。杨柳做了一桌子菜打算给牛牛践行。她和咪咪一上午都在厨房忙活，她买了很多熟食让咪咪切了装盘，自己炒菜。咪咪打开分别包着酱牛肉和猪头肉的纸包，切好装在盘里。她又打开一个纸包，是一根香肠。看着那个东西的形状和颜色，不知怎么咪咪想起了铁轨上的那个男人，当时他突然打开风衣的情形异常清晰。咪咪不由一阵反胃、几乎要吐，对着那根香肠，她不能看更不想碰，只好闭上眼睛两手握刀，一阵胡砍
乱切。
杨柳听到声音不对，过来一看，香肠已经被切得稀烂，她怒火中烧一把夺过菜刀。
“你个死孩子！让你切香肠，没让你剁饺子馅儿！”
咪咪忍着胃里的恶心，躲到一边。杨柳把咪咪赶出厨房，自己边收拾边骂：
“死孩子！越大越没用！啥也干不了！”
最后，杨柳把厨房的菜一一端进屋里摆在桌上，咪咪赶忙摆好碗筷。牛牛才起床，他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满一桌菜有点发愣。听到杨柳说，这些菜都是为他践行准备的，立马就不高兴起来。他很反感杨柳这种总要把他爸排除在外的小动作，干嘛总背着他爸？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记得有一次张明感冒随便问了一句家里有没有药，杨柳说没有。没过几天牛牛自己嗓子疼，杨柳立即找出一堆药。这样貌合神离的日子有啥过头？刚复婚时父母的相敬如宾早已经没有，或者根本就是假象。牛牛庆幸自己考上了远方的大学，赶紧离开这个破家！赶紧离开这个破地方！
牛牛在允许新生报到的最早日子去了北京。杨柳坚持陪他一起去，说正好要去探望她在北京的一个远房亲戚，牛牛知道她强势惯了，拦也拦不住就不再管她。张明看她像个当妈的样子，也挺赞成。
叶母一定要请牛牛吃饭为他践行，牛牛坚决推辞。自己一个晚辈，没有让长辈请吃饭的道理。双方僵持不下，零露笑着调停，那就简单一顿便饭，在牛牛走前聚聚聊聊。于是在零露休息的一天，兄妹俩去了叶家。
叶母送给牛牛一支英雄钢笔表示祝贺，牛牛没有推辞，他双手接过并郑重道谢。他们去得早，零露还在厨房里忙碌。咪咪一看姐姐在忙就要进去帮忙，牛牛却给她钱让她去楼下小卖部买几瓶冰镇汽水，咪咪看这是要把自己支走，就接过钱出去了。零露也看出了牛牛的意思，放下手里的菜，等牛牛开口。
牛牛却突然有点扭捏起来，他一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就开始帮着择台子上的菜。零露也不催他，她听咪咪说起过，她哥自从高考完就每天睡懒觉。今天看到牛牛，明显地瘦了一圈，可以想像到这个还未满17周岁的少年为了实现梦想，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过了一会儿，牛牛轻轻开口：
“零露姐，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正式地谢谢你、谢谢叶伯母，可是我觉得只是说谢谢的话太单薄太不够了。我和咪咪能够认识你和伯母，真是我们的幸运！”
零露没有说话，微笑地看着牛牛。
“我们那个家，你也知道怎么回事。零露姐，说句心里话，我拼了命地学是为了完成心愿，可我的心愿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想离开那个家！从小到大我的心愿就是想将来可以考到很远很院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以前他们吵闹打架、分居离婚，我觉得那就是个破碎的家，可后来他们复婚了，也不吵不打了，我怎么还是感觉那个家是支离破碎的？”
牛牛眼眶湿了，零露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如此袒露心扉，他对他的家庭和父母是有多失望，以至于他都不愿称呼为父母，只称他们。
“零露姐，大学毕业我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家太压抑！可是我放心不下咪咪，咪咪太可怜了……我爸太懦弱，我妈又太不称职，咪咪摊上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牛牛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零露掏出手绢递给牛牛，牛牛接过直接捂在眼睛上。此刻正在客厅的叶母听到牛牛的哭声，她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我知道零露姐真心对咪咪好，这些年，如果没有零露姐和伯母的照顾，咪咪指不定早学坏变野了，咪咪能碰到你们是她的福气，她将来会报答的。要是她没良心不知道知恩图报，那我也会教训她的。”
零露听到这儿，噗嗤一声笑了，她逗牛牛说：
“我对咪咪好，可不是为了她知恩图报。”
牛牛擦干眼泪，有点不好意思。他接着说：
“可是咪咪那个倔脾气，我都理解不了，简直倔到自以为是！如果她当初没那么坚持，非要跟着我妈过，她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也不会得那个哮喘，一想起这些，我就恨他们！可是也怪咪咪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太倔了！”
零露开始还想，牛牛还不知道咪咪自残的事呢，如果知道，他会更不理解。可是听着听着，她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对牛牛说：
“牛牛，你想过没有，咪咪为什么那么坚持？她为什么放着环境好的
爸爸家不住，非要住在环境恶劣的妈妈家？她忍着挨饿受冻的苦，甚至是一个人生活也要坚持住在妈妈家，你想过没有，是为了什么？”
牛牛一脸错愕地看着零露。
“是为了尊严，可能这个尊严在你和你父母眼里很可笑，觉得不过是小孩子的倔脾气或是为了气你们的父母。可事实不是这样，虽然你和咪咪有一样的父母，生活在一样的家庭，可你们的待遇不一样。你
爸爸的家里只挂着你和爸爸的照片，你学校要交钱还不等你开口，爸爸就会主动给你。你没有经历过咪咪所经历的，你也体会不到她的感受。可能一无所有的孩子才能格外地体会到尊严的含义吧，咪咪不傻，她放弃了舒适的环境，坚持选择了尊严！她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我佩服她。”
牛牛整个人僵立在那儿，这些他都没有想到过。
与此同时，厨房外站在客厅的咪咪同样内心震撼。她一手抱着一兜汽水，一手捂着流泪的眼睛。片刻，她轻轻放下汽水，默默走出去，一直走到楼下的花池边。她蹲在花池边，两手蒙眼泣不成声。
刚才她提着一兜汽水回来，发现客厅没人，厨房里面却传来牛牛隐隐的哭声，她不方便进去，只好等在客厅。听到她哥说要她以后知恩图报，说她脾气倔到难以理解，她不由扬起
嘴角。可是当她听到零露说的尊严时，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一直听到零露说佩服她，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此时的咪咪擦干眼泪，仰望天空。上天是公平的，她派了天使姐姐来拯救我、照顾我，没想到她还这么懂我！所有我受过的苦，因为遇到姐姐都值了！
咪咪内心涤荡着浴火重生般的情绪，开始重新看待知几一般的姐姐、重新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稍后，她回到屋里，先钻进卫生间洗把脸，然后没事人一样帮忙摆桌子开饭。叶家母女看着兄妹俩都有些红肿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四个人平静地吃了一顿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