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9月份，咪咪开学升入高一。杨柳陪牛牛一起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报到。9月中，杨柳回了家，可没呆几天国庆节又走了，说是和单位同事去南边看看。
咪咪忍不住问他爸，难道她妈不用上班？她请假比上班的时间还长。张明说现在的企业都不景气，杨柳所在的厂子已经申请破产，工人们也在自谋出路。年长一些的工人都在办提前内退，小年轻们大都办了停薪留职，就是不老不小中间这一拨最是迷茫，杨柳正是那些迷茫中的一个。
10月中，杨柳回来了，憔悴了许多。咪咪觉得她哥一走，她妈的魂也走了。这以后杨柳基本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屋子里一下安静了许多，似乎也空旷了许多。杨柳所在工厂被收购合并，杨柳这些不愿意离开的工人们重新安置，被塞进新企业的边边角角，挣得少了，管理却严了。工人们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心理落差很大。
可能是工作不顺的缘故，杨柳在家时脾气很臭，她不吵不闹但也不理人。张明和咪咪都躲着她走。渐渐地，杨柳开始不出生活费了，考虑到她现在的处境，张明没和她计较。其实张明现在的压力也很大，他每月给牛牛寄的生活费着实不少，本着永远不会亏待儿子的原则，牛牛在宿舍的8个学生中，简直是地主家少爷的规格。
另外，张明也面临着杨柳的困境。幸而他们厂是个大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最为明显的是，不再加班了，连正常班上的活也少了，因而奖金也基本没了。工人们整天无所事事，小青工们开始外出找出路。
张明也加入这一行列，但他不敢也不能丢掉正式工作，只能在工作之余找。技术性的工作是很难有的，体力活他又拼不过那些小年轻们。好在因为牛牛的事，他现在成了车间里的名人，谁有活计都会主动找他，能养出那么优秀儿子的人，人品能差？
这次找他的是隔壁车间的一个工友，五十多岁、姓李。老李办了提前内退，内退的退休金很少，加上大儿子刚结婚小儿子还在念书，所以老李在厂区菜场租了个摊位。他每天早起去郊区批发市场批发蔬菜，然后回到菜场摊位卖。
他找张明做的事就是每天早晨陪他去批发市场，要搬菜、要看车还要交钱，他一个人顾不过来。而且批发市场鱼龙混杂，菜霸什么的已经有了现形的苗头，多一个人也多壮一份胆。
张明在凌晨四点起床，骑车赶往批发市场。他在这个钟点起床，还是多年前他们离婚、杨柳拉走家具的那次，想到这个张明不禁苦笑，他估计过不了多久，可能又要来一次了。
张明老远就看到老李的三轮车，和一路上的冷清不同，凌晨的批发市场人潮汹涌热闹非凡。老李买菜交钱、张明负责看车搬菜。当一车菜都装好时，天边已经开始泛亮。
他们往厂区赶，俩人一个蹬三轮一个骑自行车，时不时互换一下。路上，老李总要感慨一番，他羡慕张明有个出息儿子，自己大儿子结婚单过，啥也指望不上，小儿子还在上初中，也不敢耽误他时间，只能拼了自己的老命。等有了孙子，更是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张明只默默听着，他不大会安慰人。之前他因为每月给牛牛寄生活费，杨柳又不拿钱，觉得肩上担子很重。现在他觉得儿子还是给他省了老大的麻烦，不就是四年么？四年后，牛牛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会比周围人强出一大截。自己咬牙扛一扛，挺过去就是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目前的紧日子就像此刻的天际，是一片曙光。
他们赶回厂区，张明帮老李卸菜码好，才7点多，正好不耽误他上班。他先去食堂吃了早点，然后回到车间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开头他还怕被人说，上班时间特意
精神抖擞、抢着干活，可后来活儿越来越少，人人都在晃时间等下班，他也放松下来，没活干时，就尽量保存体力，好在凌晨时分有
精力干私活。
天气渐渐转凉，咪咪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妈。因为之前杨柳也时常会出门几天，少的四五天、多则俩礼拜，最后都会回来，咪咪安慰自己，她妈会回家的。可这次两周多了，敏感的咪咪觉得有点不安。她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哪天她放学回来，她妈已经在家了。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已经一个多月了，家里只有她爸和她。咪咪想问问
爸爸，可张明自从干上买菜的兼职后，每天都会早早入睡。咪咪现在读高中，放学晚了。她回家吃完晚饭再写作业，她爸都睡着了。
咪咪就这样在不安中一天一天熬着。
一天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有跑步。咪咪有假条可以不跑，她和几个女生站在跑道边正无所事事，班主任叫她去办公室听电话。咪咪立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小跑到办公室，紧张地拿起话筒：
“喂？”
“咪咪吧？”果然是杨柳。
“是我，妈。”咪咪左右看看，办公室里没有人。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⁹xs.com】“咪咪，和你说个事，我和你爸离了，是协议离婚。”
“你们领离婚证了？”咪咪问，尽管她早有预感。
“嗯，领了。我们还签了协议，你18岁前我负责你的生活费，你跟你爸过。我告诉你啊，咪咪，别又发疯！小南屋我已经租出去了，你姥爷也让你大舅接走了，姥爷那屋住的是你舅妈家的亲戚，你别去给我胡闹！家里的事别到外面去丢人现眼！”
咪咪的心底一片冰凉，她妈又一次抛弃了她，还这么绝，不留给她一点反击的可能！
“喂？咪咪，你听没听？我留了个存折在你爸那儿，够你生活一两年的，等我安定下来，我再给你留电话，以后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别给我惹事！听见没有？喂？喂？”
“听见了。”
“你还有啥话没有？”
“没。”
你干得这么漂亮！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咪咪握着话筒，里面只剩嘟嘟忙音。她挂好电话，木然地走回操场。女生已经开始绕圈跑，咪咪没再犹豫，加入队伍跟着跑起来，她超过了一个又一个。
咪咪好久没有跑步了，几乎快要忘记，原来奔跑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咪咪恣意地跑着。我的生活我自己主宰不了，我的身体我总可以随心所欲吧？一个连亲生
父母都不待见的家伙也没必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吧？
才跑了一圈，胸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灼烧感，咪咪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有力地扼住，她呼吸不畅、大口大口地喘气，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着。咳喘交加的咪咪，感觉有人架起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
咪咪努力对准两眼焦距，看出拖她的是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冲她大声喊着话，她却听不清楚，只觉得两腿发软，喉咙胸口都疼地厉害。咪咪一阵猛咳，咳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耳边突然传来体育老师震耳欲聋的声音：
“张肜！你有没有带药？张肜！你到底有没有带药？”
咪咪伸出手指头，费力地指指教室。体育老师马上架着她往教室走，一路上，她瞥见的都是同学们一张张惊恐嫌弃的脸。
体育老师扶她找到自己的桌子，咪咪从书包里找出喷雾剂，张
嘴冲自己气管连喷几下。早有人报告了班主任，看班主任赶来，体育老师就匆匆跑回去上课了。咪咪感激地望着体育老师离开，她现在好些了，不再咳嗽，只剩急喘，伴着胸口传出的瘆人的破风箱撕扯声。
待她能站起时，班主任扶咪咪去厕所洗了把脸。班主任对她说，剩下的课不用上了，叫一个同学送她回家，咪咪点了点头。
咪咪回教室收拾书包，体育课已经下了，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坐到自己位置上。一些同学还在议论刚才突然发病的咪咪，声音很大。咪咪背起书包往教室门口走，几个女生正在大声聊着：
“突然就又咳又喘的，像是马上要憋死，真吓死人！”
“你看她咳嗽咳得鼻涕到处都是，真够恶心的！”
“哎呀！她咳嗽成那样，会不会传染呀？”
“啊？我当时就站在她旁边，我会不会被她传染了？”
有两个女生几乎要哭了，已经走到教室门口的咪咪又折了回来，她走到那几个女生跟前，那几个大声议论的女生看到一向安静的咪咪有点反常，立即噤声并向后退开。咪咪挨个看她们一遍，对着那个说自己可能被传染的女生开口道：
“别担心，哮喘是不传染的，倒是有可能遗传。不过，我觉得我的哮喘怎么也不会遗传到你那儿。”说完咪咪走出教室，片刻之后，身后传来男生们的一阵爆笑。
班长送她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咪咪谢过班长，班长就回去上课了。
咪咪没有回家，径直走到附近的小河边。她来到以前安安最爱玩耍的地方，坐下来。河边的芦苇居然开花了，微风一吹，轻轻摇摆着。咪咪不禁问出口：
“我是多余的？是吧？”
芦苇轻轻摆动，好像在说，不——是，不——是。
咪咪苦笑：“可是她觉得我是。”
咪咪坐在河边，直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小河边不远处的马路上有路灯。咪咪在昏暗的河边一味胡思
乱想，她想起了安安。安安是全家人的宝贝，
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把她捧在掌心，可是却在小小年纪被上天召唤去。自己没人在乎，早该消失，却偏偏霸占着一个生命苟活在人世间。如果生命能够交换，咪咪愿意和她交换，让早逝的安安继续安享亲人的疼爱，也让自己这个多余的人早入轮回。
真有轮回么？如果真有，上天，我不要转世为人！甚至不要成动物，任何有
父母亲情的生灵我都不要作！就让我作一棵树吧，或者一棵小草，只要长在那个叫叶零露的女孩儿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就好。
想到姐姐，咪咪冰冷的心底升起一阵暖意。上天，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怎么忘了，我还有姐姐呀，你派姐姐到我身边，你待我不薄……
“咪——咪——”
“咪——咪——”
叶零露找到小河边，当她看到昏暗路灯边剪影似的消瘦身形时，心里的不安终于稍稍平息。她喊出咪咪的名字，咪咪听到呼唤，转身缓缓向她走来。零露本以为她会看到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出乎意料、咪咪带着些许笑意边走边向她伸出双臂。她们都不会想到，以后的日子，咪咪每次看到零露、甚至只是想到她，都会
嘴角上扬。
叶零露看到咪咪伸出双臂，也急忙伸出手臂，她紧跑几步把咪咪拥入怀中。咪咪扑进零露怀中、嗅着熟悉的味道，立即有种燕子归巢般的安心。她带着浓重的疲惫在零露耳边轻轻说道：
“她又走了，又不管我了。”
零露轻抚咪咪的后背，也轻轻地说：
“你有我，咪咪，你还有我。”
听到这句话，一直没有落泪的咪咪像个委屈的孩子终于崩溃哭出了声。
半小时前，楼下传达室叫叶零露听电话，零露匆匆下楼接听。电话里是张明焦急的声音，他说咪咪一直没回家，他去学校找过，没人。值班室有咪咪班主任的电话，他给班主任打了电话，班主任说今天下午咪咪她妈给她打过电话，咪咪挂了电话就去跟着跑步，结果犯了哮喘，后面的课没上就回家了，可咪咪不在家里，到现在还没回来。
零露问，咪咪是不是去她妈妈家了，张明吞吞吐吐地说他们离婚了，杨柳走了，小南屋也被她租出去当仓库了。零露心里一阵哀叹，可怜的咪咪！
零露建议张明去咪咪姥爷家看看，她自己也出去找找，不管能不能找到都在张明家汇合。出门前，零露叮嘱妈妈，如果咪咪来一定留住她。
叶零露没有多想就直奔小河边，咪咪果然在这里。
零露抱着还在怀里啜泣的咪咪，俩人久久未动。零露的一句“你还有我”极大地安抚了咪咪内心地伤痛，她两手环住零露的腰，脸颊轻轻蹭着零露的锁骨，就想时间能够停驻在此刻。零露也一直摩挲着咪咪的后背，她轻声安慰：
“好了好了，咪咪，乖，别哭了。你下午哮喘刚刚发作过，要小心点。”
零露的耳语让她的嘴唇触碰到咪咪的耳朵，咪咪立即浑身一阵颤栗，她更紧地搂着零露，就像得了皮肤饥渴症一般不停挨蹭。零露以为咪咪在撒娇，也是不断抚摸咪咪的后背。
突然零露意识到咪咪没有戴胸罩，此时这样的挨蹭，她能感觉出咪咪发育的不错。是啊，咪咪已经15岁，个头快要赶上自己，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应该是遗传了她妈妈的好身材吧。想到杨柳，零露不免又要感慨，还真像牛牛说的不称职啊，女儿已经长成这样，都没给买个胸罩。
难怪咪咪最近总是含胸驼背，为此她还特意去咨询了那个老中医，老中医说肺不好的人，大多有些含胸的毛病，这其实也是病人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保护。如果肺好了，胸也会慢慢打开挺起来。这个解释的确很中医，但咪咪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个吧。
咪咪终于停止啜泣，她下午哮喘发作过，又没吃晚饭，刚刚还哭了一场，累得呼吸急促又有些喘不上气了。零露赶紧送咪咪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张明急得来回踱步。咪咪想到他爸第二天还要早起，就什么也没说进了里屋。零露看咪咪疲倦得快要虚脱，就把她直接放倒在床上，一躺倒咪咪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于是，零露告辞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