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6章

  宴会桌上，我们相对而坐，彼此遥望。人们给孙道儿满上酒，她就喝尽，借着敬别人敬我。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管我如何朝她摇头示意不要再喝，她依然尽情地喝。

  她喝多了，喝醉了，脱掉鞋子，站在另一张桌子上，跳起舞来。她跳的是剧里的舞，有人给配音乐。她跳得越加投入，越加酣畅淋漓，像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的阳光都投射在她的身上，她万丈光芒也透明得无处隐藏。她摇摇晃晃地走在桌子的边沿，我起身，走过去。她看着我一笑，解掉发辫，起劲地旋转，裙袂飞扬、长发也飞扬。最后，她优美地落下，像一朵花落在水上那么轻忽悠远。她匍匐在桌子上，微微地喘息。

  众人都鼓掌。我扶起她。

  孙道儿说：“老师，我好想你啊。”

  澜老板也走过来，说：“江老师，你带小孙回宿舍去。看起来，她得休息一会才行。”

  我于是向大家告辞，和一个工作人员一起扶孙道儿回宿舍。安置好她，把我包里的红舞鞋藏进她的行李箱。这是我上次逛商场时买给她的。只是觉得好看，想买来送给她。我卖掉房子时，整理物件带走这双鞋，被弥而看到过。她并没有多问，我就很快地藏好。无论如何，她的主人是孙道儿。

  放好鞋子，我就坐到床沿看着她。她因酒醉泛红的脸与嘴唇，散着酒精的芬芳。急促的呼吸，在胸口起伏。她鼻尖上缜密的汗珠，是酒后的燥热。我拂去她鼻尖上的汗珠，忍不住抚摸她的脸与嘴唇。我们最初的渴望并非是最后的欲望。

  孙道儿闭着眼睛笑了，迷迷糊糊地说：“江夏，你这个胆小鬼……”

  我不说话。

  她又说：“江夏，你才不是胆小鬼呢！你把这一生的勇气给了弥而老师！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我心口剧痛，说不出话来。

  她依然笑着，说：“没关系，江夏，我不在乎。”

  我很想问她，孙道儿，那么你呢？你所有的勇敢都是因为爱吗？你从来也没有说过爱我，就像我从来没有说过。即便在这样告别的时（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刻，我也希望像你的舞姿一样热烈、疯狂又沉默。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伸手抚摸我的脸与下巴。我按住她的手，朝她一笑，说：“睡吧。”

  她笑一下，迷迷糊糊地说：“你可以不用那么克制。我是你的。”

  我亲吻她的手背与手腕，亲吻她的额角与耳垂，亲吻她的下巴与唇珠，与她们告别，说着轻柔的唇语。亲爱的孙道儿，你就是我的一个梦，永远无法深入，也无法拥有，甚至无法抽离的世界。你总是笼罩在我的暗夜里，笼罩在我赤裸裸的灵魂深处，变成一段疯狂又离奇的时空。

  孙道儿终于睡着。等她完全酒醒，我已经帮她整理好行李。她坐在床沿上，看着蹲在地上收拾的我，突然就凑过来吻住我的嘴，像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也划破我的理智。我把她压在床上，短暂而激烈地穿越她，就像飓风席卷原野。她躺在狭窄的床上喘息，望着我，眼眸里都是爱意……

  我们的告别，必然风驰电掣，狂风骤雨。

  我难以忘记孙道儿站在营地的操场上，笔挺地站着，望着我，那眼神里蒙着水雾。她终于转身，走上车，又拉开窗帘看着我。我微笑着朝她挥挥手。车子启动，她伸手扒在玻璃窗上，小脸贴着玻璃，笑着又哭着。直到车子离开，我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我去找澜老板。

  澜老板看着我，说：“是真的决定了吗？真不后悔吗？你是因为孙道儿而离开这个圈的，对吗？你怎么就不能放开一点？你一点都不像艺术家！”

  我说：“和孙道儿开始以后呢？还有无数个孙道儿吧？那么，孙道儿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不想这样。”

  澜老板沉默。她又有了新欢，但是我们的情谊不会变。特别的人，总是会永远记得，且不可替代。

  爱情，只有放手才会得到。我和弥而彼此拥有，却失去了爱情。

  爱情，真是残酷的东西。

  回到家后，我就不断在网上接单，叫人设计，再制作模板，厂里制作，接着发货。一切都还顺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写小说。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写。

  有一天晚上写着，门外突然传来“嘭”的巨响，我走出去一看，是一辆跑车撞烂了我的车尾。他的引擎盖也崩裂了，像张着血盆大口。气囊全部弹出，他靠在车上昏迷不清。我打电话报警。救护车带走男孩，生死未卜。我的车也被4S店拉走。第二天，4S店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旧衣换新。我叫他们修好后帮我卖掉。

  我买了一辆新车，不同的品牌，不同的车牌。还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微信号、微博账号……用弥而的话说是灵魂大清洗，我姐说是大换血。不理她们，反正换彻底了，就是割裂希望，往前走，不回头。

  唯一漏掉的是QQ，等我想起，去查时，看到澜老板一个前的留言。她说片子剪了初版，政委很满意，相关部门拨了一笔经费奖励她。她给我留了一份，要打给我。我给她留了一个支付宝号码。不久我收到来自澜老板的钱，她还附了一句话：“你可真绝！”

  我笑。

  我的小说发布在公众号里，有人说：“江夏应该孤独终老。”别人的人生，是在做加法。我的人生是在做减法；别人的人生，是在寻求成长；我的人生，是在回归初心。是子孙满堂或者孤独终老，都是人生，而不是结局。

  每个回家的夜晚，我开着新车，稳重、速度、还有新车特有的气息，时不时加速，发动机轰鸣。这种感觉，已然不同往日。

  红灯前停下，我看见路边的烧烤摊上簇拥着很多下夜班的人，这些人里据说会有横店来的大小明星，有几个可能我还见过、认识。或者，还会有孙道儿。这个名字，已经从我的手机里消失。我用那个小号，在微博里发了那篇赞美她的文章，也给她私发最后一条消息：

  孙道儿，你是我语言尽头的流彩，视野之外的心跳，伸手不及的黎明，拥抱不了的风烛。你是我字句之间闪烁的微意与疯狂。这么多年的哑然，竟这样启幕与终场。不说再见，因为不会再见。珍重。

  孙道儿不会看。她说过，不会看私信，更不回消息。那我为什么还要发消息？我知道，那是我在书写我的心声，看见我的灵魂，如今，我与她们也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