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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水镇。
春末夏初的圣水镇。
圣水镇的夜晚。
赵安邦赵校长家的夜晚。
夜宴。
赵安邦赵校长家的夜宴。
这是为女儿赵宝春特设的夜宴。
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也将是女儿赵宝春和爱婿欧阳子贤举行正式婚礼的日子。明天上午，大家将要坐车赶往庄河，在庄河住一晚后，后天上午赶赴龙河镇。
此时此刻，赵校长家里喜气洋洋而热闹。附近的亲属和故交以及学校的老师和赵校长的老同学，都赶在今晚聚会在赵校长的嫁女盛宴。因为其中的很多人都不可能去龙河镇参加欧阳子贤和赵宝春的正式婚礼。圣水镇距离龙河古镇实在太远了。
和郑安林的爱人宋春梅一起到达赵校长家里的是向阳孤儿院的院长梁振波。
而梁振波跨进赵家大门的那一刻，目光为之一振的是江禹廷。
江禹廷感到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挚友的脸孔。他感到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梁振波已经是一个满面沧桑的让他觉得甚至有点陌生的老人。
江禹廷几步奔到大门口，一手紧紧抓住梁振波的手，一手重重的抓住梁振波的臂膀。似乎他如果不用力一些抓住面前的这个终生旧友，对方就可能随时消失在他的眼前。
梁振波的眼睛也潮湿了，声音都带着黯哑和颤抖：“禹廷，禹廷啊……唉，你是不是早都把我忘记了？啊？”
一向淡定自若的江禹廷，此时的脸色竟然也显得意外的苍白，而那从来清癯从容的神情，此刻也变得是非比寻常的激动：“振波，兄弟，兄弟啊！一别这都多少年了？我在梦里都以为有生之年不知还会不会见到你了？还有我们那个现在正在……的兄弟！嗨！除了你，我还敢和谁提起我们的宋兄弟呢？”
江禹廷声音有些颤抖，而这一刻他更压低了嗓音：“我们的老友徐正已经出狱了，今天也在这里呢。可是，我们的宋兄弟……我现在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呢。”
江禹廷将一只手伸向宋春梅，眼里满含着悲悯和呵护：“孩子，从我当你的主婚人到现在，才过去不到十年的时间，可是，世事变幻竟是如此的令人难料。叔叔当然最清楚你的感受，但我和你梁叔叔最希望你的是你能具有超出常人的坚强和意志。你现在不只是一个女儿和人家的妻子，你还是一个母亲和教师，你更是一个作家，你必须坚信你的未来，你也必须坚信你的爸爸会有一个公正的结果和公平的结论……”
宋春梅并没有流下泪水，一个作家的深沉和敏感已经让她冷静了下来。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文学。生活本身远比小说更有文学性，也更比小说的情节远为叫人始料不及。沉重的命运和更沉重的思考，已经让宋春梅理性的懂得了人生的曲折艰深，也让本还年轻的女作家早早的领略了人性的多变与复杂。那个曾经在师范学校为失恋而痛不欲生的小女孩，今天，已经成长为一个思想深沉、性情冷峻的女作家和女人。而如此沧海桑田般的巨变，似乎就发生在短短的两个春夏秋冬之间。
所以，当欧阳子贤和郑安林并肩来到宋春梅面前时，她没有激动，没有惊讶，没有不安，没有伤感，甚至连愤怒也没有。她并没有和欧阳子贤握手，只是超然而彬彬有礼的对这个当年曾经让她痛苦的梦中情人道：“欧阳同学，十分荣幸竟能在圣水镇参加你的婚前盛宴。今晚大家聚在这里，也算是参加了你的婚礼吧。作为同学，我非常诚挚的祝福你和你的爱人。你那么有才华，我相信结婚后你一定可以在圣水镇大有作为。”
欧阳子贤，一时感到自己的呼吸受到了压抑，这就是那个当年曾付出全部勇气将情书交给自己的那个小女孩，这就是那个在旅顺的海边把一个女孩的爱情不顾一切的向自己表白的那个瘦弱的小女生。今天，那个女孩已经没有了，而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名震文坛的女作家，一个成熟深沉的女人和母亲。欧阳子贤的声音就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春梅同学，见到你真的太高兴了！我听说你现在在圣水镇工作，还好吗？”
“欧阳，世界对于我们看来还是太小了，我做梦不会想到真的在你要结婚的日子，能亲自来祝贺你。你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你太优秀。”
欧阳子贤能感觉到宋春梅语气中的真挚。但宋春梅并没有理睬她的丈夫。欧阳觉得有点异常，何以宋春梅在这样的场合对自己的丈夫竟然视若无物？而郑安林的脸上分明有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和不自然。
赵校长赵安邦满面笑容的迎到门口，将一众人拍肩搭背的请进屋里。
饭菜虽然简单，但香味扑鼻，屋里屋外的几大张桌子早都把菜端上了。
人们喧闹的落座后，馒头和米饭也才跟着上桌。这是一个不容易吃到馒头和大米的时候，不仅是孩子们，就连大人们也对桌子上的米饭也已经垂涎三尺。
赵校长是个言谈得体，擅于应对场面的人，他站在门口，刚亮开嗓子，所有的人就立时鸦雀无声了：“非常欢迎大家今晚的光临！之所以为女儿女婿选择这样一个时间举办婚礼，也是因为我们圣水镇和全国人民一样正迎来祖国上下一片大好形势！作为父亲，我希望赵宝春和欧阳子贤结婚后更努力的做好工作，为革命多做贡献。今晚市委的郑主任郑安林同志百忙之中赶来参加欧阳子贤同志和赵宝春同志的婚宴，我们请郑主任说几句话！”
掌声。
震动整个青砖大院的掌声。
掌声传入清明的夜空之中。
“同志们！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领导关怀下，革命形势越来越好，越来越热烈，越来越鼓舞人心！一个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的时代到来了！欧阳子贤同志和赵宝春同志，是我们这一代先进青年的优秀代表！他们的结合将给他们个人带来新的进步和更大的革命热情！我今天受赵安邦赵校长的邀请，除了特地来祝贺两位革命青年的幸福，更是代表市委来向大家传达一个好消息：在文化大革命的火热斗争中，圣水镇的革命形势一直越来越好，也给我们全市各县做出了榜样。上级对我们圣水镇的工作特别提出了表扬，并将圣水镇树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典型。而赵校长赵安邦同志也被市委评定为全市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个人！今晚，我隆重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赵安邦同志已经经过市委会议决定，调转到你们县的革命委员会工作！我们借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祝贺赵安邦同志！并希望他为文化大革命做出更多的贡献！”
掌声。
郑安林的掌声。
掌声。
所有的人的掌声。
碰杯声。
祝贺的喧闹声。
有一个人无声。
郑安林的妻子，宋春梅。
她没有掌声，她没有祝贺声。她没有出声。
她感到无语而无声。
这里不是她的故园，她的故园，此时无此声。
在她自己的家里，她父亲的家里，此时，只有母亲的哭声和叹息声。
和她同样无声的，还有她的儿子郑思远。郑思远没有给他父亲掌声。面对父亲慷慨激昂的陈词，面对人们的喧闹声和潮水般的掌声，他沉默而无声。他的眼睛注视着坐在赵校长身边的欧阳子贤，他的心里在想念自己的外公。
人们放开肚皮狠吃了一顿之后，很多人很快就打道回府了。学校的几个老师和机关的几位干部也只是象征性的给郑主任赵校长和欧阳赵宝春敬了半杯酒之后很快离去了。
赵校长将郑主任安排在镇招待所住下，因为宋春梅表明要直接带郑思远回学校，并没有随郑安林去招待所。而梁振波院长主动表明将宋春梅和郑思远送回学校，正好顺路。欧阳子贤和赵安邦一起将郑主任送到了招待所。而江禹廷和赵宝春一起送梁振波和宋春梅送出了很远才返回。一路上赵宝春带着欣喜的情绪借机向宋春梅讨教文学，因为她读过宋春梅的小说《平壤来信》，十分的喜欢。她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能有机会亲自和写《平壤来信》的女作家交流。
今晚，欧阳子贤在学校安排了一间宽大干净的宿舍，他将陪着自己的两位恩师徐正和江禹廷一起度过这个婚前的美好夜晚。今夜和明晚，是他作为男孩的最后两个夜晚，而后天晚上，他就将在自己的故乡龙河镇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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