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寄语:不是我们不可以虚伪,是我们不敢面对自己的虚伪。因为在我们虚荣的灵魂深处,总有一个阴暗处,潜伏着我们的自卑。也许,一切理性的思考,都只不过是为了感性的满足。
本章正文:
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公元一九八三年,农历癸亥年,暮秋,北京。
中南大饭店的一个包间里,坐着三个年轻人。
苏红叶,郑思远,沈诗染。
郑思远:“诗染,你已经毕业了,确定了去向了吗?”
沈诗染:“本来我想出国的,可是母亲病得很重,我不能走了。也正好有个新加坡的爱国商人罗新权在北京投资了一个大型涉外酒店,丽都酒店,我被邀请去做酒店内部的美术设计。所以,暂时没考虑其他去向。”
苏红叶:“诗染,丽都那么大型的设计让你来做,你才刚刚毕业,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诗染:“我自己哪敢去争取这么要命的活儿啊?是我的导师推荐的,丽都工程的最高领导庄炎林先生看过我的设计作品之后,才确定的。”
郑思远:“诗染,你多幸运啊!这岂不是你一战成名的机会吗?这次完成了任务,以后在国内这个专业,你就无可置疑拥有了一席之地了啊!”
沈诗染轻轻摇了摇头,对郑思远莞尔一笑。
沈诗染:“思远,你变了很多,你真的已经足够成熟了。出国改变了你。”
郑思远:“我?生来天真幼稚,不懂人情世故,我能变到哪去?”
沈诗染:“思远,这次你参演冯岳导演的这部电影之后,有何打算?”
郑思远:“没想清楚呢,但是肯定还要回到美国完成毕业论文啊。”
沈诗染:“一个人在美国,是不是很孤独,很想家?”
郑思远:“……”
郑思远知道苏红叶和沈诗染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脸上。他也知道沈诗染正在设法逼近他最惧怕的话题。
郑思远:“诗染,叶阳阿姨现在在住院吗?”
沈诗染:“专家会诊过了,现在,住院已经没什么用处。最近只是在家里遵照医嘱服药,我和诗林轮流安排时间照顾一下。有时会突然发作疼痛,那就需要赶紧找医生来家里打针止痛。我想,我妈的状况应该坚持不了很久。”
苏红叶:“可你和诗林都很忙,有时照顾不了怎么办呢?一旦阿姨一个人在家里出现危险呢?”
沈诗染:“我在外地还有个小姨,最近把她找过来了,可以帮忙暂时照顾一下。可是,我小姨又不能长时间呆在北京的。”
郑思远若有所思的沉默着,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
苏红叶:“思远,你在想什么?”
郑思远:“喔,没什么,这个饭店里有没有国际通话的服务?”
沈诗染:“当然有啊,因为中南大饭店是可以接待外宾的涉外酒店啊。你问这干嘛?往美国打电话啊?”
郑思远:“恩,是的,我想往美国打个电话。”
沈诗染:“肯定没问题啊,这里的人都认识你,你是咱们国内的超级影星啊!我去找服务台。你等着。”
郑思远在中南大饭店往美国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电话打到了电影艺术学院约瑟夫先生的办公室。
郑思远打完这个长途之后,等在电话机旁,因为约瑟夫先生将会在十分钟后给他回一个长途。
郑思远等来了一个令他十分激动的消息:约瑟夫先生用最快的速度与纽约的专家进行了沟通,已经大致促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让沈诗染的妈妈去纽约接受治疗。
沈诗染激动的流下了泪水,她紧紧的抓住郑思远的手,嗓音和情绪都有些失控。
沈诗染:“思远!我不知怎么样感谢你!不管能否去成美国,不管我妈能不能得到治疗,我和我妈都会永远感谢你。思远,无论我们曾经因为什么对你有过误解和隔阂,从今天起,都不会再有了……”
沈诗染哽咽了。
一周后,沈自雄拿到了叶阳去美国的签证,同时也办好了沈诗染、沈志雄和沈诗染的小姨一起护送叶阳去美国的手续。
郑思远鼓足勇气,终于还是给李玉良打了电话,烦请李玉良在纽约帮忙担任叶阳治疗期间的翻译和陪同。
在纽约机场,李玉良准时接到了北京来的客人,而且第一时间联系了约瑟夫,叶阳很快被安排住进了医院。
三天后,沈志雄返回了北京。
十天后,沈诗染返回了北京。
三个月后,叶阳返回了北京,她已经成功脱离了危险。
当叶阳回到北京的时候,沈自雄还在紧锣密鼓的拍摄他的电影【爱是不能忘记的】,郑思远在北京参演的【雨霖铃】内地场景的戏,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叶阳回家后,将沈诗染沈诗林叫到身边,交代他们姐弟两人去找来他们的父亲沈自雄和沈自雄的干儿子郑思远。
叶阳希望大家在家里吃一顿家庭饭。
第三天,在曾经是沈自雄自己的家里,沈自雄,郑思远,叶阳母女和沈诗林,聚齐了。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加入了这次家庭聚餐:郑思远的妈妈宋春梅。
叶阳虽然瘦了很多,但是显得很有精神。
沈自雄和沈诗染亲自动手做了一桌子菜,还包了很多饺子。
当两家人终于坐到桌前的时候,叶阳虽然还是很平静,但是终究没有完全克制住自己的泪水。
叶阳:“思远,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你就成了我和自雄的干儿子,那时你就说过要常来家里吃饭。可是,直到今天,你才真正进了这个家门,端上沈家的饭碗。唉,思远,在美国这些日子,我可能是变了一个人,也许,对于人生,真的是想通了。既然你是我和自雄的干儿子,感谢的话,我就不必说了。”
叶阳站了起来,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斟上了一杯红酒。
叶阳:“我的身体还在康复,但是危险算是过去了。不过我还得遵从医嘱,酒就不能喝了。从今天起,我们在座每个人都要把思远当作家人,如果以前大家有过什么误解,今天起,我希望冰释前嫌。以后,无论思远在美国,还是回国,都算是我们当中的一分子。如果,对我的提议没有异议,这杯酒,就喝了。”
沈诗林手里捏着酒杯,站了起来,两眼犀利的看着郑思远。
沈诗林:“且慢,我有异议。”
叶阳:“诗林,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沈诗林:“佛说,一切都是因果,人与人的一切缘,都来自前世。既然郑思远已经认我父亲为义父,那也说明彼此有此前缘,那么,郑思远,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父亲老了,需要人照顾伺候他的时候,你能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对他吗?”
叶阳:“诗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沈诗林:“我只想听郑思远的回答。”
沈诗染:“诗林,难道你忘了妈妈这次经历了什么吗?难道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妈妈才获得去美国治疗的机会吗?你是学佛修行的诗人作家,你不懂得感恩吗?”
沈诗林:“我还是想听郑思远怎么样回答我。”
沈自雄:“诗林,我不怪你,我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都是做父亲我的错误,也都是我一手造成了大家的烦恼和痛苦。你唯一需要怪罪的,其实就是你的父亲。不过,思远,我们两个作为义父义子,既然今天我们两家人都在这,诗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希望你给他一个答案,你也不用为难了。你就直接给诗林一个答案,也可以说给大家一个答案。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作为你的义父,我都会欣然接受。因为,是你,帮助诗林和诗染的妈妈度过了生死之关。这对于我,已经就是比什么都珍贵的答案了。”
郑思远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酒杯,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杯中艳红的酒色,端起杯,一口喝光了杯中酒。
郑思远:“叶阳阿姨,干妈,从我离开大陆去美国,直到回国拍这部冯导的电影,今天是我唯一开心的一天。看到干妈归国,脱离了危险,我觉得我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今天,我自己的母亲也在这,如果干爹不反对,不讨厌我,那么,在美国毕业后,我一定回国照顾干爹。只要你们同意。”
沈诗林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对郑思远双手合十道:“郑思远,就凭你这句话,我叫你一声哥。思远哥,我沈诗林不会忘记你救了我妈。如果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芥蒂,从今天开始,永远不再有了!”
沈诗染:“诗林,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态度转变的这么快!”
叶阳:“好啦,诗染,诗林既然已经表态了,你也不要不饶人啦。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从诗林接触佛教这段时间,整个人真的改变了许多许多。春梅也跟我私下说过,诗林在作协开会之余,也主动向春梅请教过很多呢!我们家这个骄傲的青年诗人,现在也渐渐变成谦逊的文学家和佛学家啦。这就是我们开心的事啊!来,大家把酒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祝我们所有的人在新的一年,永远都是开心的事!让我们忘记并抛弃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来!”
窗外,北京的大街飘下了春节前的最后一场瑞雪,猪年就要过去,一个新的农历甲子年就要开始了。
华灯初上,癸亥年年底的最后一股寒流弥漫了整个北京城。
叶阳吩咐沈诗林和沈诗染把宋春梅郑思远和沈自雄送到门外,也并没有留沈自雄在家里过夜。
叶阳:“春梅,明天就除夕了,明后两天,你和思远自雄,都回到这来吃饭。过了初一,我知道你们都要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就不管你们了。你们三个记得明个中午早点过来。”
沈自雄:“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以前,我还是让摄制组的车去接春梅。”
宋春梅本来已经一脚跨出了门外,突然又若有所思的折回,把叶阳拉到一边,低声道:“叶阳,你真的不恨自雄?”
叶阳用更低的声音对宋春梅耳语道:“怎么会不恨?恨过,很痛苦的恨过。可是,那永远是孩子的爹,也永远是自己爱过的男人。恨过了,也哭过了,孩子们现在都很好,作为他们的爹妈,我们也好好的活着,还恨什么?生活总得继续啊!可是,春梅,你,就准备这样做一个孤独清高的作家吗?我从没问过你和思远父亲的事,也不想问。我们总是女人,难道只靠名气和尊严过日子吗?唉……”
宋春梅用力的按了按叶阳的肩膀,用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泪水。她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走进了外面的飞雪中。
郑思远和沈自雄一起,把妈妈送回了住处。之后,他回到了【雨霖铃】剧组为他在北京安排的住处。陪着他一起回到住处的,是他的干爹沈自雄。
屋里的暖气片散发着让人舒适的热流,将外面冰天寒冻的世界隔离开来。
郑思远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沈自雄脱掉外衣,看到沈自雄里面穿的是咖啡色的毛衣。毛衣领口处露出的是里面米色衬衫的领子。
郑思远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一种隐隐的疼痛,他想起约瑟夫的话,也许自己的心脏真的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发生问题。
可是此刻,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那微微卷曲的发梢和额角之间散发的某种特别的气息,让郑思远感到激动而凄楚。
甚至沈自雄手背上鼓起的血管在灯影下面泛着的光泽,让郑思远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甚至感到了一种怆然的心折。
这一刻,当只有这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和自己独处一室的时候,当沈自雄脱去自己的毛衣和绒裤,只剩下里面的衬衫和恤裤的时候,郑思远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那么强烈的爱着自己的干爹,那些深入骨髓的爱情从未改变过。那些无法割舍的深情,从未被代替,也从未离去。
李玉良说的没错,自己和干爹之间的感情,是与任何人都有着极为分明的区别。
郑思远拉上窗帘,插好了门,仍然静静的站着,看着沈自雄倒水洗脸,然后洗脚。
郑思远蹲在沈自雄面前,默不作声的为沈自雄洗脚,同时,轻柔的抚摸着沈自雄的脚掌和脚趾。
沈自雄没有吭声,也没有看郑思远,他看到自己恤裤的中间部分正在慢慢的隆起。
从郑思远前往纽约的那天开始,沈自雄,没有和任何人如此近距离的肌肤相触过,也没有和任何人睡在一张床上,更没有和任何人有过肉体的接触。
久旷的情欲一直被深深的孤独压抑并取代着,无法释放的爱与痛,已经让他困在生理和灵魂的牢笼。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麻木和迟钝了,已经失去了渴求和激情。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还可以沉浸在电影中,还可以从对电影的热爱中找到一丝安慰,沈自雄不能想象这样的日子自己如何能够坚持过来。
在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里,沈自雄无数次不由自主的想象郑思远在国外经历的生活和场景。
他想象过郑思远在异国他乡被别人骗到床上的情景,他也想象过郑思远在纽约的学校里重新爱上某个华人男子的情景,甚至他也联想过郑思远和某个美国白人一见钟情彼此相爱的情景。
在那些惶然失措的日子里,在那些困顿不堪寂寞无助的夜晚,沈自雄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绝境,走到了没有任何希望和期待的死谷。
可是此时,就在自己的梦魇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还处于神思恍惚之中的时候,那个自己每天晚上都会为之难以入眠的男孩,正在用他柔滑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双脚。
在这种让他踏实、安宁而温暖的抚摸中,他蓦然感到自己已经混乱麻木的神经和灵魂,又重新苏醒了过来,自己那已经干涸的心,又活了过来。
他的泪水,簌簌的,无声的,连续不断的,顺着苍白清瘦的双颊,滴落在泡着他的双脚的水盆里,滴落在郑思远的手上,滴落在他自己的恤裤上,滴落在他自己双腿中央鼓起的部位上。
窗外,腊月最后一天的风声,在肆虐,在啸鸣,在扑向北京所有的房屋和街道。
屋里,慢慢抬起头来、慢慢站起身来的郑思远,卸去了自己的外衣,扑向了他的干爹,扑向了这个正在为他伤心流泪的无家可归的憔悴男人!
而在这个年关将近的寒夜里,郑思远的母亲,已经名震文坛的女作家宋春梅,也并没有入眠。她还在伏案疾书,她还在写一篇重要的稿件。
但是,这篇稿件,不是她的小说,不是她要发表的作品,而是写给郑思远的父亲郑安林的一封信。
安林:
最近还好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彼此联系过了。
我想,你也早就确定我们两个不会再联系了。我也是前思后想了很久,才决定要给你写这封信的。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北京,转眼都已经好几年了。
唯一能够偶尔听到一点你的消息,就是来自我父亲和我的通信。
父亲说,你又开始工作了,在学校当美术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非常的欣慰。
思远的事情,我想你也应该都知道了。他在美国的学业还没有结束,但是现在回到了北京拍摄一部电影,会在北京待一段时间。我看,他的心情已经慢慢调整的好了很多,我感觉思远真的是成熟了,长大了,独立了。所以,我们,对他也可以基本放心了。因为,他现在总算是个可以独立生存的孩子了。
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很多,也写了很多很多。我想,你也一定是想了很多很多。我们都已经人到中年,渐渐开始往老年的路上走了。
过去的一切,我也慢慢想通了,想开了。其实我们都很痛苦,尤其是你。我知道这些年你是在悔恨中煎熬过来的。但是,我们都走过来了。
本来我很早就想给你写这封信,但是也确实一直在矛盾和犹豫,作为一个作家,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勇气来写这封信,因为不知该怎样措辞。
不过,还是得感谢思远,是他帮助他的干妈去美国治病,然后他的干妈回来后,今天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正是因为这顿聚餐,我突然和思远的干妈谈起了他们夫妻的恩怨之事。因为他们夫妻两个也离婚了,就像我们两个一样。
吃完饭临走的时候,思远干妈的几句话,好像突然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问她,恨自己的丈夫吗?她说,恨过,但是现在不恨了。她还跟我说,就算恨过,彼此永远还是孩子的父母,而且,她还特意提到了你。她对我说,难道我们女人就为了名气和自尊活着吗?
回到住处,我突然觉得她的话真的点醒了我,是的,我也是曾经恨过你,甚至恨到今生不想再看见你。可是,这些年过来,虽然自己的事业很成功,名气很大,但是好像再也无法在心里接受另外一个男人。
唉,我知道,归根结底,我毕竟还是一个不容易爱上别人的女人,也永远是个不容易改变的人。
想通了这些,我才下了决心给你写这封信,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信心和决心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开始我们一起经营的生活?
我也想到,经历了这些年、这些磨难打击,也许你已经变成一个绝望的、孤独的、不再需要任何感情的人,也许你已经不再想和任何人一起生活了。
这些,我都想过。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永远都是思远的父母,我们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过去的,就永远过去吧,我想忘掉那些怨恨的、不愉快的记忆。
如果你愿意,那么,这个春节,你就和我父亲一起,坐火车来北京,我们和思远在北京聚聚。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趁他现在身体还结实,就让他出来走走吧。
好了,谨致顺安。
给大家问好!
宋春梅:农历八三年腊月二十九夜。
因为正是春节寒假时间,宋春梅想到如果把信寄到学校,还需要值班的人再把信送给郑安林。所以干脆就寄给了自己的父亲,让父亲把信转交郑安林。
宋春梅的父亲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四年的正月初六了。老爷子竟然在冰天雪地的鸭绿江边找了个车,亲自去了郑安林家里。
宋老爷子站在曾经那么熟悉的院门前,在萧瑟的岁末春初的寒风里,静静的望着屋檐下的冰栓,嘴角都在颤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个至真至纯、最为憨厚善良的老亲家,已经远上九天了,昔日小思远在这里前后奔跑的身影也已经不复再来。
虽然今日的宋老爷子是超级明星的外公,更是享誉国内的大作家宋春梅的父亲,可是,曾经的那些让人陶醉迷恋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自己曾经的爱婿,自己最爱的外孙的父亲,郑安林,虽然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里伤害了所有的人,虽然让自己的女儿宋春梅伤透了心,甚至让郑安林自己最善良的父亲因此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可是,在宋老爷子的心底,郑安林,始终让他无法真正去恨他。因为对于宋老爷子来说,这个曾经那么憨厚耿直的好女婿,他怎么也不会是一个丧失良心、没有感情的人。
四处散布着冰雪的院子,显得那么清寂,安静,没有大年正月喜气盈门的气息。只有门窗上郑安林自己书写的对联和横批,还在说明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文艺青年,仍然保持了对文化和生活的寂寞而伤感的热爱。
郑思远的奶奶,在屋里感觉到了院子里来了人,有点意外而欣喜的开了门。
看到站在院子中间、戴着棉帽的宋老爷子,老太太的眼窝瞬间就湿润了。
“老嫂子,过年好啊!我来拜个年!”
宋老爷子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有些凄然的看着眼前的思远奶奶。
老太太虽然还是那么干净利落,可是神色比从前黯然了许多。
“孩子他姥爷,过年好!冰天雪地的,你快进屋暖暖。”
屋子里虽然有些冷清,但是仍然还是那么窗明几净,灶膛屋北墙供奉着宗谱,发黑的供桌上摆放着五个蓝花的供碗,碗里满满盛着发着肉香的供菜和米饭。前面三个供碟里,放着饺子和米酒。供碟两边是两只高高的红色烛台,上面插着粗大的红蜡烛。供碟前面是一只木钵,里面盛着高粱,中间插着三支二尺高的供香。香烟袅袅的盘桓在宗谱上面的人物上。宗谱上的人物是用大红和靛蓝绘制的太祖太婆坐像,下方是五个提着灯笼拿着爆竹的童子。中间是毛笔画出的格子,每个格子书写着历代先祖的名讳。
宋老爷子摘下棉帽,对着宗谱深深一揖,抬眼看到最下面一格,写着郑安林父亲的名字。
宋老爷子的眼睛,湿润了。
他没有敢开口说话,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开口,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宗谱两边是一副笔力虬劲的祭祖对联: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彩纸上面贴着横批:祖豆千秋。
老太太低垂着双眉,双手合在一起,声音轻柔的对宋老爷子道:“孩子他姥爷,快到里屋坐着。”
老太太住在东屋,屋里陈设的非常质朴规矩,东墙是一个古铜色的柜子,墙上挂着郑思远和爷爷的合影。北墙是个壁橱,墙角放着一个古旧的大花瓶。壁橱西面的墙壁上,用相框镶着郑思远的两张剧照。
宋老爷子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郑思远和他爷爷的合影。
思远奶奶给宋老爷子从暖瓶里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火炕上面的炕桌上。
思远奶奶:“孩子他姥爷,这么冷天过来,快喝点热水暖暖。”
宋老爷子:“老嫂子,大过年,家里钱还够吗?”
思远奶奶:“唉,就我和思远他爸娘俩,哪用多少钱呐。思远他妈上次给我寄来的钱,我都还放着,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宋老爷子从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放在炕桌上。
宋老爷子:“老嫂子,这是春梅给你寄来的一千块过年钱,让我给你送过来。她年前也是太忙,没来得及给你早点寄来。这里还有一封春梅给安林的信呢。安林又出去了?”
思远奶奶:“唉,春梅这闺女!咱们家哪里用得上这么些钱?安林,本来都是他自己走到了这步啊!当妈的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儿子的心事呢?春梅要是这辈子不另找人,我知道安林是铁定了心不会再成家了。唉……”
宋老爷子:“安林今天去学校值班吗?”
思远奶奶:“不是,安林今天没去学校。昨天听说有个欧阳老师的岳父病了,安林今天去看他去了。那个欧阳老师好像就是春梅以前的同学,还是思远的老师,欧阳老师的岳父应该就是以前圣水镇中学的校长,后来受了一些打击。”
宋老爷子:“哦,我知道了,欧阳子贤的岳父,是赵安邦,赵校长,文革期间是个领导,和安林有些交往,后来因为文革期间的错误,受到一些处理,恐怕就是因为这些事影响了心情和身体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人呐,谁能做了自己的主呢?”
思远奶奶:“那个欧阳老师,现在在市里的文化馆工作,把他岳父接到市里的医院来住院了。安林早晨过去的,应该不用耽搁多少时间就会回来。”
宋老爷子:“我就不用等安林回来了,春梅这次也给我写了一封信,春梅这封信让我真是高兴啊!思远现在在北京拍一个电影,会在北京待一段时间。春梅让我和安林一起去北京和思远聚一聚,回头安林回来了,你让他先把春梅的信看看,完了到我那去给我拜个年吧。我回家去等着安林。”
宋老爷子从口袋掏出一个硬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炕桌上。
宋老爷子:“这是春梅和思远春节前在北京照的合影,春梅让我把这张送给你,你先看看。”
老太太取过照片,并没有戴花镜,定定的看着照片上的孙子和儿媳,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思远奶奶:“唉,思远这都长成大人了,春梅也变了很多。我有那么长时间都没看见他们母子俩,真是挂念他们啊!”
宋老爷子:“这次我和安林先去北京看看他们,过段时间,兴许思远和春梅娘俩就会找时间回来看望你和思远他姥姥。我这就先回去了,老嫂子你就先别着急了。安林回来,让他抓紧去给我拜年去。”
外面阳光已经渐渐上来了,早晨那种刺骨的寒意,也已经慢慢在消散,空气中时而爆出一声清脆的爆竹声,让人感到全身为之一振。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从不远处似乎已经飘过来一缕幽微的火药香。
宋老爷子离开郑家,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中朝边境的方向,正传来火车响亮的鸣笛,隆隆的车轮滚动声在辽阔的鸭绿江畔传得很远很远,似乎正在对整个江城宣告:严冬已经过去,春意即将降临,一个新的甲子年就要给大地带来新绿,立春后的和风,就要给鸭绿江两岸带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醉人新气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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