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序:我们人人生来,都没有准备过要去爱谁。当然,更没有准备去恨谁。
是命运,是遭遇,是一切不能主宰的定数,让我们与被爱的人相逢,与爱我们的人相遇,也让我们被某个与我们的生活交叉的人所恨,又让我们痛恨某个损害了我们生活的人。
我们并非为了爱上某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也从不是为了等待某个爱上我们的人降临世间。
生命本身,给了我们欲望,生存的过程,造就了爱与恨,激动与懊悔,以及幸福、痛苦和孤独。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会成为金钱拜物教的忠实信徒,我们会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金钱更为重要。到了中年和老年,我们才发现,原来确实如此。
爱情,常常只是一种奢侈品。
亲情,往往也只是我们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
可是,当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爱过,竟然真的是那么深切的爱着某个人,而我们所爱的人,也许已经再也无法属于我们,我们也许才真的懂得:原来,再多的金钱,也已经不能买回本来可能拥有的幸福,再风光的身份,也已经不能换取生命中最渴望的那一块伊甸园!
本章正文:
公元二零零五年,农历乙酉鸡年,著名作家苏红叶的小说【再世情天】在香港出版。
这部小说,是苏红叶对自己整个半生记忆的追索,是对自己的恩师韩成印的纪念。这是一部轮回和转世的小说,注入了作者对自己深爱的人全部的痴情和怀恋。
苏红叶的这部小说,并没有获得很高的销量,但却引起了国外文学界的注意。国际笔会和欧美文学界,以及日本文学圈,开始连续不断高度关注苏红叶的小说。
苏红叶的作品很快被翻译成了多种文字出版,包括他已经在国内出版过的诗歌作品。来自国外的频繁邀约,让苏红叶迅速成为一个国际作家。
因为痛苦和感伤诞生的作品,因为痛苦和感伤带来的成功,因为失去的已经永远再也无法重新拥有,苏红叶还是始终没有从永失我爱的极度惆怅中走出来。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从深深的沉沉的思念和怀念中走出来。
回到北京的家里,回到那个曾经记录了师生两人那么多个难以忘却的日日夜夜的屋子里。这里的每一处,似乎还留有韩老师的气息,可是,却再也不会有他的声音了。
苏红叶在床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自己的作品,可是,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完成和分享这些作品的人,那个一直在用温暖有力的双手支持和慰藉他的人,除了留下了和他的合影,已经再也不会将他拥在怀里,抚慰他的孤独和疲倦了。
从旅途的寂寞和疲惫中还没有缓过神来,苏红叶觉得自己非常憔悴,既不想出去,也无法入睡,更不想和任何人联系。
他打开电脑,想看看网页上关于自己的信息和报道,随意浏览了一下,却有一个名字跳进了他的视野:梁修竹。
网页上布满了关于梁修竹的热火朝天的评论和推介,因为梁修竹推出了一部新的网络小说:【往事千万年】。这是一部穿越的小说,充满神奇的想象,一个快意恩仇的传奇故事,梁修竹写了将近一百万字的篇幅,网上对这部小说的点击正渐趋火热。
苏红叶并没有感到惊讶,甚至觉得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眼里的梁修竹。
今时今日的梁修竹,从一个忧郁、孤独的孤儿,已经转身蜕变成了最红的少年网络作家。
,没错,现在的梁修竹,每天放学回家之后,任本良总会看到这个孩子面对电脑双手飞舞,忙个不停。任本良也已经了解了这个怪孩子做到了什么了。
可是,当任本良从侧面静静的看着梁修竹上网写作时,却对这孩子的神情和目光感到了一种诧异和不安。
他觉得这孩子的眼睛里貌似流露着某种怨恨和怒火,带着一缕让人惧怕的情绪。
难道一个作家写小说的时候,对自己写出来的故事,竟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吗?
任本良对此感到费解和焦虑。
晚上梁修竹关了电脑,和任本良一起洗完澡之后,任本良终于没有憋住自己心里的疑问,柔声的向梁修竹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任本良:“修竹,爷爷支持你写小说,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小说,可是,修竹,为什么你写小说的时候,眼里好像带着怒气和怨恨呢?是小说、里的人让你愤怒吗?”
梁修竹沉默了,他静静的躺在任本良的身边,没有直接回答任本良的问题。
任本良:“修竹,你现在已经是很有名的作家了,你是不是又跟网站签约了?”
梁修竹:“恩,爷爷,是的,我现在的小说还没有完全上传,不过已经是签了合约,收费阅读的。而且,已经有出版商联系我了,可能很快就要出版,。”
可是,对于梁修竹来说,他心里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妈妈活着时对他的教导:你可以不说话,但是你不能随便说假话,更不能跟对你好的人说假话。
在梁修竹心里,任本良就是世间对他最好的人。他当然不能对任本良说任何假话。
可是,任本良的询问,显然包含了对他的怜爱和担心,而对于梁修竹来说,虽然自己的小说已经深深的发泄了自己心里的怨恨和压抑,可是,这些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和不平,这些年带着复仇的奢望孤寂的走过童年,让这个无法表达自己的少年,再也难以继续独自承受了。
在这安谧的安全的夜晚,在任本良的被子里面,梁修竹抓住爷爷的手,不能自已的哭了起来。
任本良没有觉得突然和奇怪,没有觉得这孩子哭得异常,他只是轻轻把梁修竹搂在怀里,轻声道:“修竹,你一定要懂得,不管你有什么事,不管你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心里有多少委屈,你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告诉爷爷,爷爷会和你一起承担你所有的事,相信爷爷吗?”
梁修竹:“爷爷、、、、、、”
任本良:“孩子,一切都有爷爷,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也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爷爷都会豁出生命为你担当,因为爷爷这一生啊,孤家寡人一个,到老无妻无子,本来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可是想不到会和你在一起啊!你那么喜欢爷爷,爷爷怎会不懂?唉,人这一生啊,到老发现世上有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什么都值了,生死也都值得了。”
梁修竹坐了起来,用枕巾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和眼睛。
梁修竹:“爷爷,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吗?”
任本良:“唉,孩子,其实爷爷已经知道了。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远你叔叔也没有和我深说,似乎有些难以说清。但是,爷爷知道你父亲梁建恒曾经是思远他们的制片人,可是后来,你父亲应该是因为一些剧组里的事情,和思远的干爹有了矛盾,后来好像就是你父亲把这种矛盾搞得严重了,甚至影响了思远干爹的家庭。”
梁修竹:“爷爷,本来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母亲曾经带我去父亲的墓地祭拜过一次,我问过母亲,我爹是不是被人害的?妈说不是。直到有一天,我妈出事了,我在收拾妈的遗物时,发现了妈妈的一本日记,我才知道了我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了思远叔叔,还有诗染姑姑和我父亲的纠葛。还知道了我爹和他自己的妻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任本良:“修竹,你妈妈的日记里,是否对你说了什么?”
梁修竹:“妈妈其实最害怕的,就是我会知道我爹发生了什么,她很害怕我会因为这些事情,长大后会仇恨和我爹有过节的人。”
任本良:“修竹,看过妈妈的日记,知道了你爹出事的前后过程,你开始恨思远叔叔,还有你爹的前妻,是吗?”
梁修竹:“爷爷,从我知道我妈死去了开始,我一直认为,我爹要是活着,我妈就不会带着我去流浪,我妈也不会被人害死,我也就不会成为一个孤儿了。”
任本良:“修竹,可是,来到北京之后,你却发现思远叔叔和诗染姑姑一家人对你都很好,你觉得很痛苦,是吗?”
梁修竹:“爷爷、、、、、”
任本良:“修竹,其实你的心里一直都在怨恨这些造成了你爹和你妈妈悲剧的人,然后你在你的小说里倾诉了你的痛苦和愤怒,是吗?”
梁修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他紧紧的,用力的抓住任本良的手,他的泪水滴落在任本良的怀里。
任本良:“修竹,你妈妈会希望你这样带着仇恨生活吗?”
梁修竹:“爷爷,我、、、、、”
任本良:“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天下父母,哪个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为仇恨活着?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的幸福快乐?就算你爹现在活着,难道他会希望你去仇恨和复仇吗?”
梁修竹:“爷爷,你知道吗?妈妈的日记里记录着思远叔叔的名字,还有诗染姑姑,还有思远叔叔的干爹沈爷爷,还有我爹自己的妻子葛春丽,是他们发现了我爹和我妈的关系,发现了我的存在,最后是我爹自己的妻子葛春丽,把我爹告到了法院。”
任本良:“所以,修竹,你的心里一直埋着对这些人的仇恨和愤怒,是吗?”
梁修竹:“爷爷,我曾经一直在恨他们,可是,思远叔叔把我带回北京,他对我一直那么照顾,那么关心,诗染姑姑在拍电影的时候,也一直对我很好,这就让我更痛苦,我心里实在太压抑了,痛苦的没有办法了,我就写了那个小说【秦朝少年】,爷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真的一直要恨思远叔叔他们吗?”
任本良:“孩子,今晚,你跟爷爷说出了这些,说出了你心里的痛苦,其实已经说明,你对思远叔叔和你诗染姑姑,你在心里其实已经无法去恨他们了。其实你自己也已经很明白,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恨他们,只是你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爹妈,心里还在思念自己的爹妈。是不是?”
梁修竹默然的,轻轻的,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任本良的臂弯里,无声的抚摸着任爷爷的手。
任本良:“修竹,你还是个孩子,就算你比其他孩子聪明很多,但是你还是不能懂得成年人的世界。甚至,你现在还不懂得你自己。爷爷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了解自己,后来成年了,才知道年少的自己是多么幼稚。但是,对于你现在的心事,爷爷其实已经知道了。”
梁修竹:“恩?爷爷,你知道了什么?”
任本良:“爷爷已经知道了,在你心里啊,其实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怨恨你思远叔叔和诗染姑姑了,因为你现在和爷爷在一起觉得很幸福,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了,是不是?”
梁修竹:“爷爷,我也不知道,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吗?”
任本良:“那你自己说呢?”
梁修竹:“可是爷爷,每天看见别的小朋友在街上和他们的父母一起散步,逛街,我还是会想起我的父母,还是会想起我妈妈的日记。”
任本良:“可是修竹,自从你认识了爷爷,自从跟爷爷在一起生活,你渐渐的觉得跟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很幸福,很快乐,是不是?”
梁修竹:“恩!爷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我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好像我的父亲,甚至比我的父亲还让我喜欢。虽然有的时候,我还是一直在苦苦的追思我妈妈到底是被什么人害死的。但是,爷爷,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任本良:“唉,究竟还是个孩子,可是修竹,你已经是个有名的作家了,你应该会明白,为什么你和爷爷在一起觉得幸福?因为你爱爷爷,爷爷也很爱你。因为有爱,你才快乐,人长大了就会懂得,人这一生是为了爱活着的。怎么可能为了仇恨活着呢?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思远叔叔和你诗染姑姑去调查你爹的事,是为了害死你爹和你妈妈吗?就算你爹自己的妻子葛春丽,她虽然把你爹告到了法院,可是她希望害死你爹吗?还有,你想过他们为什么会调查你爹的事?他们为什么费了很多力气要这么做?难道没有什么原因,他们就要无端的对付你爹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出事之后,为什么你思远叔叔要把你带回北京?要供你念书?还要让你好好生活?难道就为了你将来向他们复仇吗?唉、、、、、”
梁修竹:“爷爷!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呢?”
任本良:“修竹,你思远叔叔把你带回北京,你是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爹的事,不是因为他对不起你爹妈,良心不安。你长大后才能懂得,你爹当年是因为做了什么,才会有后来的结果,如果你妈妈知道你为了复仇活着,她会多么痛苦?你现在还不会明白,当年因为你爹的错失,导致了你沈爷爷家庭破裂,导致了你诗染姑姑的妈妈得病死去,最后导致你诗染姑姑和爱人分手,这些,你现在还这么小,你怎么会明白呢?”
梁修竹:“爷爷,思远叔叔他们,是不是现在还会恨我爹?会不会也恨我?”
任本良:“唉!怎么会呢?你思远叔叔他们,也一定后悔当年让你爹走到那一步,当你妈妈出事之后,你思远叔叔一定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已经无法回头,所以才会设法把你带回了北京,就算你爹自己的妻子葛春丽,她也一定不希望你爹死去。可是发现你爹在外面生了你,她一定是崩溃了,所以才会把你爹告到法院的。修竹,难道你看不出,你现在跟爷爷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很快乐,你思远叔叔他们多么高兴吗?”
梁修竹沉默了,他只是紧紧抓住任本良的胳膊,不再说话,让心里积压了几年的泪水,簌簌的落在任本良的怀里。
在这一刻,在任爷爷散发着某种淡香气息的怀抱里,在任爷爷温润的手掌抚慰中,梁修竹,正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郁结了许久许久的冰层,似乎已经隐约的,慢慢的变暖,溶解。那压在心头的重重的冰山,仿佛已在任爷爷温暖的胸襟和呼吸之间,渐渐浮起,渐渐移动,渐渐飘去。
梁修竹,一种莫名的热流正灌入心房,一种心折的,伤感的,从一个少年开始萌动的,让人走向青春的暖流,轻轻地,但也深深的,激动着梁修竹,让梁修竹无法克制自己的,紧紧的抱住任爷爷,他吻着任爷爷的嘴角和脸颊。
在这一刻,那一颗正在走向暮年的男性的心,那一个即将走向暮年的男子,和一个焕发了生机的少年的心,一个即将绽放青春的少男,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容置疑的融化在一起,他们的命运,也已经永远熔铸连接在一起了。
当一颗受过伤的灵魂,突然可以完全托付给另一个让人温暖的生命时,人世间,这冰冷的天地间,还有什么仇恨和怒火,不可以被遗忘?不可以被融化?不可以被放弃呢?
可是,对于诗人苏红叶来说,那个让他托付生命和灵魂的人,已经永远离去了,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怀里了,再也不会倾听他的诗歌,再也不会拭去他的泪水了。
尽管李玉良和郑思远,郑思远和沈自雄,用尽一切办法,全力安慰苏红叶,可是,苏红叶似乎并没有从失去最爱的韩老师的疼痛中走出来,痛定思痛,苏红叶觉得自己在北京好像已经无法安身,整个北京好像都变成了让他陌生和孤独的所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似乎都已经枯萎了,不再给他灵感和欢乐了。
可是,当他真的想离开北京的时候,却蓦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虽然是这么辽阔,自己今日的名气虽然是这么响亮,但是可以让自己安然栖身的地方,又在哪里呢?这一瞬间,苏红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落入深山的独行僧,没有亲人,没有牵挂自己的人,没有人需要自己,没有人关注自己的寒暖和寂寞。
他茫然走在北京的街头,苦思冥想应该去哪里的时候,才发现这么多年,虽然自己已经是个成名的作家,可是,除了郑思远李玉良沈自雄这一班朋友,除了自己已经永远失去的恩师韩成印,除了宋春梅和沈诗林这几个同行,在这个广大而陌生的世界上,好像自己并没有几个可以倾诉心曲的朋友,除了北京,除了这座自己已经习惯并且忘记了这是首都的城市,在这个茫然无极的人世间,似乎并没有另外的其他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去处。
恍惚之间,苏红叶不知所以的,迷乱的,莫名其妙的,走到了任本良和梁修竹家的楼下,不知不觉的来到了他们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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