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拉着我跑了好一会儿，我已经感觉到牛哥手上汗津津的。到了中途，我被一根树枝绊住，摔倒了，而我的手也因为汗水的关系从牛哥手中滑开，我们这才停下来。我俩都已经是气喘如牛。
“呼……呼……牛哥，这会儿……应该没事了吧？”
牛哥扶着我站了起来，“我们先躲这儿看看！”说着，拉着我靠在了一个树上。
我俩聆听了很久，周围都没有什么动静。我这才有空观察自己身处的环境。大树几乎是重重叠叠一颗挨着一颗的，中间的空地也就正好两人可以并排走过。家乡除了田，就是山，仿佛无穷无尽的山。人们活动的地方就附近的几座不是太茂密的山。像我和牛哥待的地方，几乎就没有人来过这儿。要有的话，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了。感受着树林中吹来的轻轻的、阴凉的风，我打了个哆嗦。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并且我浑身就剩下一条内裤，让我感觉到了些许的寒冷。
牛哥看着我，皱眉，然后脱下了身上的那件衣服递给我，“穿上。”可是他自己的上半身却是光着的。
我撮撮手臂，然后摇头，“不要了，我穿上你不就没的穿了。”
牛哥二话不说，直接拿起衣服往我头上套来，还一边说着，“绍阳，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农活你也干得不少，怎么这身子板就跟娘们一样？”
我无奈地拍掉牛哥的手，然后自己穿了起来，边回答，“我这已经很壮了！你也不看看那些城里人啊，他们哪个有我壮？”确实，对比起许虎，我的身子板已经很结实了。可是和牛哥还有爸爸还有村里的其他大叔比起来，那我就只能用弱不经风来形容了。说完，我拉起牛哥的衣服闻了闻，然后嫌恶地皱了皱眉，“好臭。”
牛哥笑，“这是我的工作服，都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能香吗它？”
衣服虽然臭，可是穿起来之后着实暖和多了。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发现牛哥的视线老是停留在我的下半身。我低头一看，因为穿着这件大大的衣服，下半身的内裤被掩盖住了，此时看起来就像是我没穿任何裤子一般。我哈哈地笑了，还故意把衣服往下拉了拉，“牛哥，这样是不是像是没穿内裤一样？”
牛哥碎碎念了一句，“你没穿内裤也没什么稀奇的，以前看多了。”
“那是小时候好不好？现在可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要不要脱下来给我看看？”牛哥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他掩饰的不是很好，我几乎就看到了他的耳朵竖起来了。
我正要说话呢，牛哥突然伸出手指压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嘘！”
我安静了下来，然后学着牛哥的样子，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在我们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隐约还有人的说话声。我瞪大眼睛，“牛哥，是不是那些打毒针的快要找到我们了？”
牛哥没有回答我，依旧做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拉起我的手，快速地找准一个方向就开始跑了。
出来的时候，除了内裤，中途我的拖鞋也掉了，我知道我的脚底肯定被山上的荆棘刺的不像话了，可是我从不叫痛。我紧紧地抓着牛哥的手，继续往里跑。有好几次，我们汗湿的手都差点握不住对方的了。这时，多是牛哥稍稍放慢速度，然后再次握紧我的手。
跑了没多久，我就落在了后面，几乎是被牛哥拉着跑的。我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心里不禁暗自诅咒着那些追着我们不放的打毒针的家伙。就在我感觉力气渐渐失却的时候，手上突然一重，我本能地抱住了身边那颗二人合抱的大树。然后我惊骇地发现，我的面前不再是重峦叠嶂了，我面前的，是一大片幽蓝的天空。
可我宁愿我面前的依旧是茂茂密密的树林。因为我和牛哥现在正处在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更可怕的是，牛哥的整个身体已经悬空，只有一只手拉在我的手上！这样的悬崖在这一大片的山中比比皆是，我们称之为“万人坑”，意思是说一万个人掉下去，没有一个人可以存活的。
牛哥喘着气，面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
不过他反应很快，他快速地用双手抓紧我的手掌，然后双脚踏在悬崖壁上，正打算往上蹭。
我发觉我们相握的手中，因为汗水的关系正在渐渐滑开，我害怕地大叫，“牛哥，抓紧点！我快抓不住你了！”
牛哥的手握的更紧了，那种下滑的趋势才算是缓了缓。“牛哥，快点！”我大叫，这掉下去可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牛哥的手在颤抖，显然，这一整个早上的奔跑耗干了他的力气，现在他也是强弩之末，根本就是在硬撑着。更可悲的是，我抱着树干的手也因为汗水的关系正在逐渐滑脱。在牛哥挣扎的时候，我的那只手一滑，差点就抱不住了，幸好我及时地用指甲抠住了凹凸不平的树皮，这才没有两个人都掉下去。
牛哥突然下落了一段距离，吓得面色越发的苍白，他大叫，“绍阳，坚持的住吗？”
“可以的！”我大叫了一声，指甲更是用力地往里抠。那时根本就忘记了所有，只知道一定要让牛哥上来！
牛哥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就在他抓住了我的小臂，而双脚快要接触到悬崖之上的地面时，一声脆响，那颗老树的树皮居然被我撕开了！我险而又险地紧紧握住了那段被我撕开的树皮。身体就那样一半挨在悬崖上，一半悬空用手臂支撑着牛哥的重量。而牛哥的身体也是下落了好大一段距离。刚才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我发现，我抓住的那截树皮正在渐渐地松脱，即将要整个被我撕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两人可都要掉下去了！
我大喊，“牛哥！快点！我快坚持不住了！”边喊着，我边用出了更大的劲，希望能配合着牛哥把他拉上来。
牛哥的目光却投注在了我抓着树皮的手上。
然后，我突然看见牛哥放开了他的一只手。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在我的心底滋生，“牛哥！快抓紧啊！你干嘛！”
牛哥却抬头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和、如此充满爱意、如此凄美的笑！“绍阳！”牛哥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牛哥你别闹了！赶紧抓紧我的手！我要你上来！”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全部扩张开来，鸡皮疙瘩一颗颗全部竖起。我很明白牛哥要做什么！
“绍阳你听我说！山伯……呼……山伯那晚和许虎……他们是在按摩！是在按摩！”牛哥几乎是狂吼着叫出来的。
手上的树皮越来越长了，这说明接近我俩都掉下去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在生命面前，牛哥说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鼻头发酸，双目更是变得灼热。我反手握紧牛哥的手腕，大叫着，“牛哥，别做傻事！我们都能获救，都能获救的！”
牛哥望着我，双目变得通红，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按摩！该死的城里人，喜欢什么按摩！该死的城里人！该死的城里人！”
我终于哭了，我仿佛听到了牛哥的心在咆哮，咆哮着为什么要来那些城里来的照相的，为什么要让他的生命渐渐地偏离“正常”的轨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庸庸碌碌平平淡淡地过完他的一生！我流泪了，我哭了，我哭喊，“牛哥，别说了，快点用劲，我一定要拉你上来！”我仿佛看到我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滴在了牛哥的脸上、身上，滴在了他一直一直都为我敞开，而我却装作视而不见的心上……
牛哥的声音再次传来，“绍阳，别哭。”声音很平淡很温柔，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又道尽了千言万语。
我摇头，“我不哭……牛哥你要上来！要上来！”
隐约中，看到牛哥转头看向我握着树皮的手。然后猛然间，便发觉，牛哥原本握着我手腕的手掌就那样放开了。
“不！”我尖叫，更加用劲握紧了牛哥的手腕。可惜我的手中汗水早就布满，牛哥的手正渐渐地划出我的手掌。而他的生命，也正渐渐划出我的世界……
我继续尖叫，绝望地叫着，“救命！快来人！救命啊！爸爸！救命啊！”我好无奈、好无助、好绝望！
牛哥的手，已经只剩手掌在我的手中了。而他并没有握住我的手，而是伸直了手掌，任自己的手，从我的手中快速地滑落。然后我就听到一声仿佛响雷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轰然作响好几天，“绍阳！别……哭……”最后一个“哭”字，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因为牛哥的身体已经掉下了那吃人的万人坑！
“不！”因为正在用力的关系，我的身体后仰，回到了悬崖上，而那个一直以来要断不断的树皮，也断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脑中一阵空白。然后牛哥的脸庞浮现了出来。
“你是个爱哭鬼！”这是他逼着我说喜欢摸叶大叔下面的时候。
“你给我滚。你这个思想肮脏的爱哭鬼！我没有，有我也不给你！”这是我向他借内裤的时候。
“绍阳。这个世界上，我绝对是最了解你的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以为这两条内裤就能让山伯重新和你同睡吗？”这是他把内裤递给我的时候。
“即使是山伯欺负你，我也会为你出头的！”这是我看到爸爸和哥哥揉着睡之后他安慰我的话。
“对不起，绍阳……”这是他骗我爸爸和许虎做爱的时候。
“绍阳！你怎么可以不告而别！绍阳！你给我回来！”这是我前段时间不告而别去学校的时候。
“你没穿内裤也没什么稀奇的，以前看多了。”这是他刚才装作不在乎的时候说的。
“绍阳，别哭。”这是他的真心话！这是“爱哭鬼”背后一直隐藏着的话！
我猛然扔掉了手中的树皮，然后整个人往前扑去！不，牛哥，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只要你还活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可以做到！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的思维还停留在牛哥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要拉住他，只要我往前扑，我就能拉住他！
就在我快要掉下去的那一瞬间，腰上一重，已经被人拦腰抱起，“绍阳，你这是干什么！”是爸爸。
我哭喊着，挣扎着，“放开我，我要救牛哥！我要救牛哥！”我一拳又一拳打在爸爸身上，仿佛爸爸便是那阻挡我救牛哥的人。
“绍阳，你是说阿牛……”是牛哥妈妈的声音。
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转头，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牛哥的妈妈。
“婶婶，我……”我话没有说完，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好重、好困难。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却了我可以赖以生存的空气。心，好痛、好痛……生理心理，都是那么的痛……这股痛楚似乎顷刻间便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眼前发黑，只看到牛哥他妈妈苍白的仿佛死人般的脸，然后我的整个世界便沉入了纯粹到无以复加的黑暗中……
……
绍阳，别哭……
……
牛哥，对不起。
如果，还有来生……
我……定不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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