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天傍黑儿,我回到了老叔的工厂。
大老远儿,赵爷见是我,还逗我,说:“你这臭小子,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跟媳妇多粘乎儿几天?”可能是看见了我胳膊上的黑布,他一愣神儿,说“咋的了?谁呀?”
“赵爷,你看我也没给你带啥。”我给赵爷鞠了个躬。
赵爷拽住我,说:“家出事了?”
我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屋。
赵爷拉我走,说:“这屋没烧火,先到赵爷那屋去。”
我说:“不了。∫言情∫小说网∫⒲⒲⒲.₉₉⁶⁹ⓧⓢ.⒞⒪⒨∫”
“你还没吃饭吧。”赵爷说着硬拉我去了他那屋。他放上炕桌跟我说:“你给我看着门,别动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大功夫,赵爷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苞米面粥和两个粘豆包,还有一小碗咸菜。赵爷说:“再咋的也得吃饭。”
我说:“赵爷,我真不想吃。”
赵爷说:“吃。”
我强喝了半碗粥,就撩了筷儿。
赵爷说:“都给我吃了。”
吃饭了,我把家里的事赵爷说了。
赵爷骂了一通日本子后,说:“世道乱啊,没准谁都会摊上点事。你这才四口,我那可是十九口子啊。咋地?你也不能跟着去啊。孩子,摊上事了,就得挺。”
赵爷的话,跟爹活着时说的一样。我是得挺,得挺。我爹说,挺过去,就精明了。
夜里,赵爷让我在他那存,说我那屋好几天没烧火了,跟冰窖似的,没法存人。我就抱了条被子过来,在赵爷炕上偎了一宿。
第二天早起,我问赵爷:“几号开工?”
赵爷说:“初六。”
我说:“我得去我叔那看看,也该看看老婶。”
“应该去,应该去。”赵爷说:“打你走,你叔就唸叨你,三十晚上来给我送吃喝儿,就说后悔没给你戴上个棉手闷子。初一来给我拜年,说也不知道你啥时回来。你叔啊,谁他都惦记。”
一进老叔家门,还没等我说话,老叔抓住我的肩膀问:“咋的了?”
刚才在赵爷那,我还跟自个儿说,要挺住。可一见了老叔这咋就这么难受呢,心都揪揪着。
老叔看看我袖子上的黑布,说:“快跟老叔说,咋的了?”
我就那么让老叔抓着,盯盯地瞅着老叔。
老婶在一边说:“看你呀,大冷的天,你让孩子进屋再说呗。”
老叔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拥进屋,让我坐在沙发上。他给我摘下围巾,说:“好全子,甭管出了啥事,有老叔呢。”
老婶把愣在一边儿的妞妞领进了里屋。
我真的没挺住,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老婶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说:“来,全子,先喝口水。”
“老叔、老婶。”我看着他们说:“我爹、我妈、媳妇儿都没……没了……”
老叔啥也没说,就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老叔——”我拱在老叔的怀里,哭出了声……
过了一会儿,我止住了哭声。看着老叔,我可怜巴巴地说:“老叔,我爹妈没了,啥都没了。”
“别胡说。”老叔搂着我肩膀说:“还有我、还有你老婶吗?你不想认我这个老叔了?”
老婶也说:“你和玉良那么要好,这就是你的家。”
老叔端起水杯,递到我嘴边说:“好全子,来,喝点水。”
喝了口水,心里平静了点儿。我慢慢地跟老叔老婶把咱家的事和玉良家的事都说了说。
听我说完,老叔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地走,嘴里不住地说:“野兽野兽。没人性的野兽。”
老婶捂着嘴去了厨房。
我问老叔:“玉良呢?大爷告诉他,不让他回林甸老家。”
“他昨天就回凤城了。”老叔说:“家里来信,隐约说了一点,说是不让他回家。可我;咳,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我说:“他没事就行。”
老叔叫了声老婶,说:“你准备点钱,给大哥大嫂邮二百,给两个大侄儿各邮一百。”
老婶从厨房里出来,说“行。”接着,她搬过八仙桌,摆在客厅中间,说:“全子还没吃早饭吧,我们也没吃呢。一起吃吧。”这就摆上了菜饭。
菜饭很简单,高粱米粥,酱土豆,还有一碟切成末的雪里蕻咸菜。老叔看着桌子,头也不抬地说:“有酒没?”
老婶看看老叔说:“大早晨的,也没做啥菜。再说,全子他……”
老叔瞅了老婶一眼。
“好好。”老婶起身拿来了酒,也拿来两个酒盅。她正要给老叔倒酒。被老叔拦住了。
老叔自个儿拿起酒壶,他在酒盅里倒满酒,默默地倒在地上;又倒上一盅,也静静地倒在地上,再倒上一盅,还是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对我说:“全子,我没见过面你爹妈、你媳妇,这算是我给你们一家人敬酒了。”说完,他又在酒盅里倒满酒,一饮而尽。之后,他说:“都吃吧。”
老婶拿起了筷子,也哄着坐她身边的小妞妞吃饭。
老叔端起酒壶要给我倒酒,我说:“老叔,我真不想喝。”老叔什么也不说,他缩回伸到我眼前的酒壶,在自个儿盅子里倒满,默默地喝。
见老叔不说话,我心里堵得慌。我说:“老叔,我哪也不去了。初六开工,我还上厂子。”
老叔喝着酒说:“你想干什么,我都依着你。”
老婶对我说:“身上还有零钱儿没?”
“还有。”我说:“老叔给我的钱,我从林甸临回来时,给三舅留了5五十,再就是回来的路上花了点。”
“没有,就吱声。”老婶说:“穿的用的,缺啥,一定跟老婶说。”
“老婶。”我含着眼泪说:“你和老叔这样待我,我真得感激你们一辈子。”
“这么说,就把话说远了啊。”老叔喝干盅里的酒,又自个儿倒上。
“不是。”我哭着说:“老叔,真的,我想得挺多……,我说不出……来……”眼泪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给我憋回去!”老叔又掫了口酒,说:“全子啊,你老叔、老婶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是没明白呀。人在难时最需要的是啥。这事,你老婶经着过,我也经着过。这可不是单单的一个‘谢’字,就能解了的事。”老叔又喝酒,说:“你老婶怎么待你,我该怎么待你,我们心里都有数。我是想啊,你能像玉良那样,不把我和你老婶当外人就行。”
“老叔。”我擦着眼泪说:“我要是把你们当外人,大老远的,我就不回这来了。”
“这就对了。”老叔说:“全子,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啥?”他不容我回答,接着说:“我在想,你来我眼前了,这就做对了。你是觉得我和你老婶值得你回来,我和你老婶得到了我喜欢的人的信任,你说能不高兴吗?”
“就是。”老婶说:“人总是要相互搀扶的。”
“你回来了。你在我眼前,我就好办了。可是,我现在想,你大爷,我的亲哥哥,我的两个亲侄侄为了玉良……,我心不落忍啊……”老叔把两只大手往脸上一捂,闷叫了声:“玉良啊……生不逢时啊……”
老叔哭了,他嗡声嗡气地闷嚎。我一次看见大男人哭,第一次看见像老叔这样壮汉子哭;瞅着,比女人哭揪心多了。
看老叔哭得那么揪心,我核计,老叔是在生玉良的气,是嫌玉良不省心,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自打玉良在学校挨了日本学监的板子那一前一后,我就觉着玉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眼里总有一种发恨的劲,像心里有火、有气;还东窜西窜地交了那么多的朋友,有时高兴了,也怪;任你咋问,也不跟你说是为啥高兴。玉良总说我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懂,他说我小家子气,不想大事,没出息。我也知道,玉良比我强,他从小就好胜。可你再好强、好胜,也不能给家里惹祸啊。玉良是老叔亲生的,又是大爷大娘给带大的。现在,大爷为玉良遭了罪,那老叔心里肯定是老不得劲了。可要说老叔心里不得劲,光是嫌玉良给家了惹祸,我看也不全像。要单说玉良惹祸,我还是向着玉良母亲说的话,那是有点赖老叔。就说,从林甸出来到安东后,老叔啥事不都依着玉良。玉良去凤城一个多月,回来也不说跟老叔说说在那咋样了,就知道和这朋友那朋友地瞎绞和;大过年的,玉良夜不归宿,老叔还替他说好话。时间长了,还不出事?还不惹祸?换我爹,别说立眼睛啊,早壶啊碗啊的可哪乱摔了。
老婶拿了块湿毛巾,递给老叔,说:“空肚子喝,能好受吗。”
老叔不哭了,他笑笑说:“都吃吧。吃吧。”说着话,他手里夹菜的筷子就不好使了。
老婶说:“先上屋躺会儿吧。”
老叔还挺听话,真就去屋里躺下了。按说,这点酒是拿不倒老叔的,这可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老叔心里是真难受,他是自个儿醉倒了自个儿。
老叔躺下后,我和老婶还有妞妞吃了点饭,就把饭桌收拾了。妞妞说,她也要睡觉。老婶贴贴妞妞的脸,说:“这孩子有点热,怕是冻着了。”就抱着妞妞在沙发在坐下。
我也靠沙发边坐下,说:“老婶,玉良没说啥时还回来呀?”
老婶拍着怀里的妞妞说:“走时,他也没说。”冷不丁,老婶问我:“你猜我多大了?”
我看看老婶,说“你比我老叔年轻,30出头儿吧。”
“我大你老叔两岁,今年整40。”
“不像。”我说:“老婶真的很年轻。”
老婶伸手拿过柜子上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那对中年男女,很平静地说:“这是我父母。他们也是在同一天去世的。”
“是吗?”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父母去世时,我也没在他们的身边。”老婶还是很平静地说:“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父亲是个商人,我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日本人请出溥义成立满洲国的第二年,我父亲开的棉花加工厂正处在兴旺期,当时,你老叔在我父亲那里加入了20%的股份;还有一个姓金的合伙人,叫金维正。他在父亲的工厂中加入了35%的股份。那年,临近年底结算,姓金的争取你老叔,要把他们两个的股份合做一股,然后向父亲要求得到70%的利润。你老叔没接受他的建议。姓金的便直接找到我父亲,说以他和日本人的关系,以及有政界背景为理由,直接向父亲要求得到55%的利润,否则,他就要撤除他的股份;而且还要以“通匪”为名,将我父亲为山里游击队供应棉装的事提供个日本人。我父亲很为难,但权衡利弊,父亲还是给了他45%的利润。没想到,那姓金的还是告发了父亲;这当然也要牵累到你老叔。情急之下你老叔把那个姓金的人杀了。你老叔来到我家,告诉父亲赶快逃。我父亲很冷静,他坐下来想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一言不发,伏在桌上写了张字据,并把那字据连同工厂的帐目契约全都推向你老叔,他对你老叔说:‘逃境,逃不了命。’这些都是你的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啊!”我给老婶倒了杯茶。
“谢谢。”老婶接着给我讲:“——我父亲把我叫到他们面前,他对你老叔说:‘这是我的女儿,冯庸大学毕业生,信奉基督。今年30岁。’你老叔疑惑地看着我父亲,说:“我们早就认识啊。”我父亲对你老叔说:“我考虑再三,有三个原因,让我跟说出一个父亲很难说出口的话。一,我身处绝境,祸在旦夕。二,你不近女色;我懂这个。三,我女儿说他要去伺奉主;我说,那太冷。她应该去伺候一个有人味的人,这能让我的女儿暖和点。”父亲对你老叔说:“那人,你配。”你老叔还是没明白我父亲的意思。我父亲说:‘你可以好好地想想。同意,在字据上划个押,你们俩一起去逃命;不同意,我给你磕个头,谢你告急救命之恩。你转身可以逃你自己的命。’你老叔想了一会儿,对我父亲说:“你知道我不近女色,我也不怕你笑话了。我可是不想和女人结婚的。”我父亲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这个老东西啊。”我父亲颤抖着,脸涨得通红,对你老叔说:“她是个石女。就因为你不近女色,你才不能祸害她呀!”
妞妞睡得很踏实。老婶说:“我把她放床上,孩子能睡得舒服点。”
从里屋回来,老婶继续讲:“——听我父亲这样说,你老叔看我。我明白,他是在问我的意思。我对你老叔说:‘在主的面前,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你我都是特殊的人,我们不会涉及到结婚,我们只是相互关心的两个兄弟。’你老叔在字据上签了字。我和母亲在主面前做了一次祷告,就和你老叔上路了。一年以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友人告诉我们,我父母在我和你老叔走的当天,双双自尽了。”
停了一会儿,老婶说:“我们没有在父母去世的事上多停留,很快就着手办起了现在这个工厂。生意推开后,我退出了厂子,也领养了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小妞妞。我又开始了我的伺奉,精神上,我伺奉着主;生活上,我伺奉着你老叔和小妞妞。我想,对你老叔,我伺奉的是‘义’;对小妞妞,我伺奉的是我自己。”
我再看老婶,真就像是在看画上的美人儿;很美,很漂亮、很好看。但那种好看是不会动起来的好看,是不能让你有一点杂念的好看。
“生活是需要品尝的,基督耶稣说:‘我是藤,你们是枝。’这就是对生活的隐喻。”老婶笑了,说:“看我呀,说这些干什么?”她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做你该做的事。”
都下晌了,老叔才醒。
他洗了把脸,对老婶说:“你也不叫我一声。真是的,睡了这么长时间。”
老婶说:“我也是光顾着跟德全说话了。”她说:“正好你醒了,我去趟邮局,把钱寄出去。”
“你去吧。”老叔说:“那我在家做点啥啊?”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老婶说:“炉子上炖的酸菜,过半小时把它端下了。做壶水。我回来,咱就吃饭。”
“好吧。”老叔又对我说:“你可替我想着点啊。”
直到晚饭后,老叔再没提林甸的事。他总是找些别的话,说呀说的。还拉着我和妞牛玩扑克,竟玩金钩钓鱼那些小毛孩儿把戏。
晚上,我还是一个人在妞妞的屋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