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胡刚淼
无论在啥地方,春天都当是美丽的季节。
东林山的春不言夸姣,只在料峭里漾着丝丝慵懒。所以山中狭狭的溪流是零星地醒,掩映的迎春是散散地开。
料峭春,寒中酒,半壶绿蚁暖行人。
在这抽芽的林子里,饮壶稍烫的酒,一定会有跟大山一起醒来的感觉。
可这队人不能喝酒。
不但酒不能喝,连沿途早开的野芳也不敢留恋,连绕人三匝的风语也不要回答。队伍就该无声的行进,要趁这山神的眼还惺忪着时,安然平静地踱过她曼妙的躯体。
俩开路人各背着一口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这段路不好走,路上有嶙峋的乱石,有时他们也不得不停下,抽刀砍去横生在路当中的荆条。
尽管如此,队伍依然人马具静,显出良好的素养。
只是突然一声号子响。
ẁẃẃ.⁹⁹₆⁹ẍṩ.ḉṍṃ 十几号人从山路旁斜插而来。
两旁的高地上也隐隐有人影浮动。
领头的是个汉子。
领头的是个微醺的汉子。
他身后的十几号人,各个绷着脸,眦着眼睛。他却看向前方的队伍,呵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对方的队伍是镖队,而他们自然是剪径的山匪。
汉子站在路中不说话,镖队的人却先慌了阵脚,惊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每个人的刀却都拔出来了。
不大会儿,汉子身后走出来一个瘦高的青年,上前一步,叉腰,一扯嗓子:
“你们的头呢?出来!”
喊声未落,一条黑红的大汉从车马中大踏步迎面走来:
“在下虎刀镖局!胡刚淼!不知……”
“不知甚呢不知!?”瘦高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咱虎爷说,今儿天气好,你们留下车马,再留三颗人头祭山,剩下的保你们囫囵过去。”
瘦高个说完,仍旧两手叉腰,趾高气扬地昂着头。
胡刚淼走这条路是有原因的。
一则,雨季未至,东河水浅无法行船,这批货催得紧,绕山而过不知得耽搁几多时日,镖队这才想铤而走险,从这山腹中越过。
二则,山匪常出没在东林山西北角的峡口,那是陆路转水路的必经地,而这一带因为鲜有人至,不该在山匪的考量范围。
这条路,胡刚淼探过。只一段乱石路较为难行,其他路段还算平展。若镖队偃声屏息,小心些行进,不出半日便能出山谷,行到开阔地界,再不多久,就有茅以县的另一波镖队接头。
思量是很好的,可如今胡刚淼看着对面的十几条枪,心中不免苦笑……
胡刚淼抱拳道:“敢问哪位是虎爷?”
“‘爷’不敢当,东林寨,石程虎。小头目而已。”
果然,中间的汉子答了话。
汉子不像瘦高个那样扯着嗓子喊,也不似胡刚淼般抱拳行礼。只是站在那里,厚实的声音已然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虎爷,兄弟们打此路过,不慎扰了您清净,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行则个?”
虎爷笑了:
“人头三颗,车马全留!”
“不过,”虎爷话锋一转“虎刀镖局嘛,刚好俺名里也有一虎字,想来也是缘分。人头三颗就不要了吧,每年死在东林山的怨鬼,不说一百也有五十,咱的山神爷爷不缺你们三颗脑袋。”
“虎爷,兄弟们护送的不是啥值钱东西,也就几箱茶叶,您看——”
听了胡刚淼的话,石程虎身后的山匪全都兴趣索然。东河这带是有饮茶的习惯,可人们喝惯了本地茶,山上不缺这种茶树。所以这里什么茶叶都卖不来价钱。
倒是石程虎问:“什么茶?”
“两箱午子仙毫,四箱灵毛峰。”
“六箱茶叶可装不了五大车啊。你这人,不实诚!”石程虎捻着胡子说。
“那些是路上的辎重,一些干粮、几顶帐篷。”
“这样吧,”石山匪说着,竟兀自走过胡刚淼,朝那五架车而去,唬得瘦高个和另一个年长的山匪赶紧跟了上来。“午子仙毫给俺留一箱尝尝鲜,放你走。”
“不行!”
“嗯?”石程虎愣了一下。他看的出这个镖队只有十来人,七八条枪而已。自己带了二十几号人,一部分在山路两边的高地上,且不说大多都带了枪,只消一个石头滚下来……
胡刚淼不会看不出双方力量的悬殊。
这个条件已十分宽厚了。
“不行!兄弟这六箱茶叶,一箱都不能少!”
后来,这六箱茶叶都被抬到了寨子里,这真的只是六箱茶叶而已。
可石程虎对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胡刚淼是如何亲眼目睹花甲将至的总镖头跪在警察署长的面前,他也不知道这次走镖关系到虎刀镖局的存亡,而那八支枪已是镖局的全部火力。
时至今夜,老李头掰着他的手指,他跟他讲述这个故事时,他也不知道,那个已卸任的署长,那个誓言剿匪并间接使他入狱的署长,当初是如何因为一己之私,为难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迫使他放下一辈子的尊严哀求于他。
当时的石山匪,“虎爷”,敬重胡世磊兄长身上千磨万砺植根于骨的侠气,不愿与他为难,有心让他离开。而东林山却借他的手,收留一个干净的灵魂。
“虽说俺们弟兄不稀罕你这几箱茶叶,可你打这儿过,什么都不留下就走,也不符规矩呀!”
“虎爷想要啥,您吱一声,胡某绝不敢不给,只是这六箱茶叶,是咱是拼了命也得带走的。”
石山匪眉毛一挑:“俺觉得你的眼睛很好看。”
胡刚淼深吸口气:“俺给你。”
利刃出鞘,寒光乍闪,一柄匕首停在眼前三寸,再难进分毫。胡镖头越过刀尖,轻轻眨了眨眼睛——一只虎掌搭在他手腕,保住了他的右眼。只听虎爷说:
“俺喜欢这对眼珠子安在你脸上的样子,挖出来就不好看了!”
“不如这样,咱哥俩比试一番。你赢了,囫囵过去,东西不动你;你输了,就留下一箱午子仙毫的彩头。”虎爷又说。
“俺要是赢了,你拿啥彩头给俺?”
虎爷乐了:“哈哈哈!你们十几条人命,还不算是莫大的彩头?”
虎爷顿了顿:“你要是赢俺,往后这儿片地界你随便过,爱走什么镖,便走什么镖。”
“当真?”
“当真!”
“比什么?”
比什么?石程虎抽出腰间别着的盒子炮,一甩手扔给身旁的瘦高青年,叫声:“别玩走火喽!”
“——刀!”石程虎说。
比刀。
镖队每人都背有一口刀,镖局名为“虎刀”,镖头一定是精通刀法的。事实上,如若没有遇上虎爷,有这七八条枪,十几口大砍刀在,镖队鲜有人敢惹。
可虎爷却要跟虎刀镖局的镖头比刀。
胡刚淼抽出背后的砍刀,双手递给石程虎,又转身另拿了口一样的。两拨人让开场地。胡镖头起了个“对刀式”。
“对刀式”是偏防守的起手式。
这位“虎爷”,只往自己手腕上一搭,便轻易地卸去力道,保住自己的眼睛。又主动提出跟自己比刀法……胡刚淼不敢大意。
虎爷也不发话,大步向前,抬手就是一个直劈!
胡刚淼侧身躲过。
紧接一横砍!
胡刚淼提刀格挡。
胡镖头这才发现,虎爷并不懂刀法。不懂刀法,必然会输。虎爷输了,镖队就能毫发无损地过路。
胡刚淼懂了。虎爷是要放他走。
心下感激,刀下就有了分寸。
虎爷虽不懂刀法,一口大刀却舞得虎虎生风,在外行看来丝毫不落下乘。镖头闻着虎爷衣上沾的酒香,很想和他喝上几坛。
终于拆了几十招,胡镖头的刀架在虎爷的脖子上。
“镖头好刀法,石某认输!”
石程虎认输了,镖队可以过山了。
“砰!”
一声枪响,胡镖头应声倒下。
“走……走火了。”瘦高个子愣在那里。
虎爷想扶住倒地的胡镖头,可镖队的枪已经响了,虎爷急忙闪避,躲进路旁的岔道里,待回头看时,镖头已胡乱地躺在地上,明晃晃的鲜血染红了石头。
镖队是硬气的镖队,可毕竟人少不敌人多,丢下两具尸体后,只得败逃。
石程虎再返回路中,胡镖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眉头紧紧蹙起。
石程虎知道他有未了的心愿,死也死得不甘心。
“还有救?”虎爷试出镖头还有微弱的脉搏。
“流了这么多血,救不活了吧!”一个说。
虎爷不管,撕开镖头的衣衫,认真又迅速地包扎完伤口,背着就往山上跑。
“俺要救活他!”
石程虎没能救活他。
胡镖头在昏睡中顽强地挣扎了三天三夜,最终被埋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那里有开得很好的野花,后来虎爷又种了更多的花。
春秋两季,甘心草密密地铺满山坡,日落之时,它们便绽开一片片密密的白花。
石程虎后来打听到,虎刀镖局因本次失镖毁了牌子,老镖头羞愤而死。,不久镖师也散了伙,镖局所在的宅子被收购,后来又被献给一个军阀头子。
后来军阀头子当了县长。
直到他失势卸任,一个姓葛的接任县长,依旧住在那个宅子里。
胡镖头的新妻,怀胎五月,投水自尽。
这无疑是石程虎无法理解的,仅走失一次镖,怎么会…?
虎爷再没下山剪径。
石程虎不知道,这次走镖至始至终都是个阴谋。无论他那天有没有趁着酒性下山,胡镖头都不能完成这次走镖。
山外不会有镖队接应,只有另一个必死的陷阱。
胡刚淼,世字辈,命理中五行少水,故以淼为名,其父恐淼字失了阳刚之气,用刚字替了世字。其人重义轻财,有父辈之风。
是美丽的东林山,不忍见侠义之人暴尸荒野,把胡镖头永远留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