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关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没有流云的日子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他想,自己会非常想念流云,但不会太伤心。因为,他和流云,无怨无悔地走过来,珍惜每一刻地走过来。拥有过了,便无悔,便满足。
可真正到了没有流云的日子,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样的思念和伤心。
下班回来,打开门走进屋里,看不见流云的身影,顿时觉得那房子空空荡荡。自己不动的时候,房间里有一种可怕的静默,静默得让他又觉得每一处都有流云的身影,空气里都充满着流云的气息。
当吃饭的时候,自己总会在流云生前坐的桌边,也摆上碗筷,盛上饭,说一声:“流云,吃饭了!”
吃完饭收碗的时候,在收流云的碗筷时,秦时关总会问:“流云,你吃完了吗?收碗了啊?”
可惜,总是听不见流云的回答。
这时候,秦时关的眼眶总会潮湿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秦时关又会在心里说:“流云,睡觉了啊!”说完,总是习惯性地去拥抱欧阳流云,却只能搂一个空。
于是,秦时关带着怅然入睡。
每当这些时候,秦时关就会问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不会这样思念流云呢?
很多时候,秦时关睡不着觉,他怕无边的思念会将自己彻底淹没,就坐起来,在书桌前,拿出佛经,轻声诵念。
他想,也许,这是度自己的唯一方法。
刚失去流云的前半年,秦时关是多么希望,能在梦里与流云相见。可惜,流云从自己身边消失了,似乎就在梦里也消失了,从来没有梦见过。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却开始夜夜梦见流云。
梦见和流云在公园里一起沿着湖面散步;梦见和流云在亭子里拉琴谈天;梦见和流云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到山脚的草地上赏月听涛。
有时,秦时关从梦里醒来,想起欧阳流云遗书里最后的话,就想,难道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流云是回来了,在令一个世界遥遥陪伴自己么?
再后来的时候,秦时关会梦见自己和流云回家乡,牵着流云的手,在家乡的熟悉的小路上走着,一点不怕遇见熟人。只是,原来回去的时候,是自己带着流云走那些地方,那些小路。在梦里,感觉完全倒了过来,是流云带着自己在走,自己,像个小孩子,乖乖地随流云走着。
流云,其实,在你内心的最深处,还是内疚的,是吗?你知道我回不了乡,所以在梦里,带我回去,看故乡的山山水水。你知道你走后我会思念你,所以,你夜夜回来陪伴我,是吗?
回想起这个梦,秦时关就这样想。
渐渐,秦时关习惯了在睡不着的时候念诵佛经,念累了,就在梦里和流云相会。
既是空不异色,色不异空,那梦境也是现实,现实也是梦境罢?
自己和流云夜夜梦里相见,就是真的相见罢?
渐渐,秦时关不再伤悲,而喜悦于与流云的相见方式。
白天,秦时关上班,夜里,和流云在梦里相见,就如同流云在世一般,只是,少了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而已。
在梦里,流云会对自己说与生前无异的话,而自己,也可以向流云说自己想对他说的话。
也许,梦境是虚的,自己和流云的情,自己和流云的交流,却是真的,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着而已。
流云不是离开自己,只是白天出门去了,而晚上,就回来了。
当秦时关在心里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距离欧阳流云去世,已经两年多了。
秦时关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那天恰逢休息,手机响起的时候,秦时关刚吃过早饭。听见手机响,秦时关随意地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一看,没有名字,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秦时关习惯性地接听了电话。
“你好!猜猜我是谁啊?”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很陌生。
“我猜不出,你说吧。”秦时关只好说。
“你再猜猜嘛。猜猜?”那声音居然有点撒娇的声音,让秦时关觉得无趣,以为是打错了电话的。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我挂了。”秦时关略带不悦地说。
“哎,别挂!别挂!”对方大叫起来:“小叔,我是松鼠啊!”
“松鼠?!真的是你吗,松鼠?!”秦时关惊喜地问,边问边用另一只手接过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松鼠,你怎么想起给小叔打电话了啊?”
“早就想给小叔打的,也想去小叔那里玩的,可老爸不准啊!”松鼠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顿了顿,又问:“小叔,你和老爸是怎么了啊?怎么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回老家来玩啊?”
听见松鼠提到二哥,秦时关心里升起一丝黯然,只问:“你爸和你妈现在还好吧?”
“老爸住院了,所以我才能给小叔你打电话呢!”松鼠的声音低沉起来。
“怎么回事?你爸怎么会住院了,是什么时候病的,严重不严重?”秦时关语气急促起来。
“老爸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前几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把妈吓坏了,赶紧找有经验的人将老爸用土方法治疗了一下,又和大叔他们赶紧把老爸送到了县医院。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天一夜,抢救过来了。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好在不严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老爸神智清醒后,就吵着要我们给你打电话。小叔,如果你方便的话,就下来看看我老爸吧。”
秦时关想问问松鼠二哥能不能接听电话,但转念打消了,说:“好,我马上就下来。”
三个多小时后,秦时关终于赶到了家乡县城的医院。照着松鼠说的地址,秦时关左找右找才找到了二哥所在的病房。
秦时关看见病房的门虚掩着,便举手轻轻敲了敲。门开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站在门后。
“你是小叔吧?我是松鼠。”这青年笑着问道。
秦时关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伸手在青年的头上抚摩了一下。
“小关,你来了!”正坐在病床边上看护秦时河的二嫂,听见松鼠的问话,站了来,对秦时关低声说,声音有着压抑着的激动。
“二嫂。”秦时关笑着向二嫂也打过招呼。
秦时关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二嫂和松鼠,感慨倏然充满了心间。二十多年不见,二嫂已经苍老了很多,完完全全一个老太太的样子了。而眼前这个青年,跟自己记忆中二十多年前那个和流云抢肉吃的松鼠完全对不上号了。现在的松鼠,整个一个年轻时候的二哥啊!时间过得真快,自己也老了,秦时关心里有多多少少的酸楚升了起来。
“小关,来,这里坐。”二嫂让出自己坐的凳子,轻声招呼秦时关。
“二哥现在怎么样了?”秦时关一边坐下,一边问。
“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你二哥的意识还清醒,也可以说话,医生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刚才你二哥喝了点稀饭,现在刚睡着。”
听了二嫂的话,秦时关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自己二十多年不见的二哥。
二哥打着点滴,静静躺在病床上,头发已经完全灰白了,额头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壑般的皱纹,脸色黑中带着蜡黄,露在外面打点滴的手很瘦,基本可以说是皮包着骨头,指节宽大,青筋鼓突。
也许是因为病了,二哥看起来是那么苍老和衰弱。二哥现在不过六十多岁,看起来却比流云离去前还苍老还衰弱。
二十多年不见的二哥,在记忆中还壮壮实实的二哥,这会儿竟已经这么苍老和衰弱了,躺在这里,这么孤单。
是病让他如此,还是家里繁重的农活,让他衰老到这个样子?
抑或是关于自己这沉重的隐秘,憋在他心里二十多年让他不堪重负?
想到这里,秦时关的眼泪,浸满了眼眶。
“松鼠,你陪你小叔到走廊的凳子上去坐坐吧。等你爸醒了,我叫你们。”二嫂看见秦时关伤感,就对松鼠说。
秦时关也怕自己在这里不小心吵醒了二哥,就和松鼠到走廊处的凳子上坐。
“小叔,你和我老爸怎么了啊?”刚坐下,松鼠又开始问这个问题。
秦时关想了想,对松鼠说:“呃——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原来你爸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按他设想的路去走。我却不争气,没有达到你爸的期望。你爸气我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而我呢,因为没有达到你爸的期望,又怎么有脸回来见你爸呢?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秦时关说完,故意冲松鼠轻松地笑笑。
松鼠却一脸将信将疑的神情,看着秦时关。
“松鼠,你也别问那么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想你爸会让你打电话给我,说明他也许原谅了我,他原谅了我,我就可以回来了,是不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小叔,你爸都是我的二哥。”
松鼠听了这话,才不问了,说些其他的话。秦时关便细细问了二哥最近几年来的情况。
两叔侄正在那里说着,二嫂走了出来,对秦时关说:“小关,你二哥醒了,你进去吧。”
秦时关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心里却有些忐忑,二哥会对自己说什么呢,他会不会原谅了自己?
进得门来,只见二哥已经醒来,半躺半靠在病床上,正眼定定地看着门处。
“二哥!”秦时关怕引起二哥的情绪波动,尽量放平语气地喊道。
“小关,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秦时河靠着床,虚弱地笑着,对秦时关说。
“二哥,早就想回去看你了,只是怕惹哥不高兴呢!”秦时关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嗯,你们出去吧,我和小关单独说说话。”秦时河对跟进来的二嫂和松鼠说道。
二嫂和松鼠,闻言便转身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后面的松鼠出门时将门轻轻掩上了。
“小关——嗯,你也老了,再叫你小关,好像不太合适,就叫你时关吧。”秦时河看着自己的弟弟,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来,问:“时关,这二十多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我还好。过日子嘛,反正就是那样,悠悠缓缓就过来了。只是,有时候很想回乡去,却很怕近乡情怯。”秦时关看着二哥,斟酌着用词说。
“小关,以前呢,是哥不好,太古板,脑袋转不过弯来,总觉得面子重要,怕你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我们会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你该走常人走的路,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过了这几十年,这弯都转不过来。如今这一病啊,让我觉得,面子啊,正不正常的生活啊,都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命不在了,这些就都没有了。要是早明白,早看开,就好了,也不至于我们两弟兄,隔阂这么多年。时关,你怪不怪哥,狠心把你赶出家啊?”秦时河说完这些话,因为虚弱,显得有些气息不平。
秦时关忙将秦时河头下的枕头抻了抻,将秦时河的头和背垫高了一点。边抻边说:“二哥,谢谢你终于不生我的气了!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等哥这话,如今我终于等到了。有了哥这话,这过去的二十多年,算不了什么的!”说到这里,秦时关的眼睛潮湿了。
要是流云还在,那该多好!知道二哥不再生自己的气了,流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秦时关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怎么会怪哥呢,是我自己不好,才成这样。倒是我这事,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压在哥心里,让哥受苦了。”
秦时河听了秦时关的话,舒心地笑了,将头靠在枕上,闭上眼,说:“时关,你也真倔,我赶你走,你还真就一走二十多年都不回去看我一次呢!”
“二哥,我愧对你,也愧对其他亲人,这心里多想回去的,可又怎么有脸回去呢!”
“对了,时关,那你干爹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吧?”
“干爹去世已经两年多了。”
秦时河闻听此言,叹了口气,静默了一阵,说:“还好当时我没有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要不然,连赔礼的机会都没有了。”
“二哥,我得谢谢你当时没有对干爹说让他难堪的话呢!不过二哥也别放心上,即使说了,干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秦时关恳切地看着秦时河说。
秦时河睁开眼来,看着秦时关笑了笑,说:“时关哪,我这一病,也不知道能活多少时日了。医生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可说不定万一哪天又昏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时关,你也怕是要退休了吧?退休后,就回老家去住吧。错过了二十多年,让我们两弟兄好好把它补回来。要是你在城里住惯了,不想回乡下住,那等我死后,你再回城里,好不好?”
秦时关闻言,握住秦时河的手说:“二哥,你别胡思乱想了【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你这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现在没什么,以后就更不会有什么了。只要以后别那么操劳,多注意保养身体,二哥的时日,还长着呢!”
说到这里,秦时关用另一只手在秦时河的手背上轻轻拍着,动情地说:“二哥,你现在什么都别想,专心养好身体,等我正式退休了,就回老家,天天陪着二哥,把这失去的二十多年,都补回来。”
秦时河听了这话,冲秦时关开心地笑了。
“二哥,你身体还虚弱,说了这么多话,一定累了,该休息休息了。”
秦时河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秦时关便又将枕头往外移了移,将秦时河的头和背放平了一些。
秦时关看着二哥沉沉睡去,拉过被子,将二哥露在外面的手轻轻盖上,坐下来,静静看着二哥沉睡的样子。
秦时关坐在那里,微笑着,那微笑,是从心底里开心着!
是的,怎能不开心!
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终于可以回去了!
秦时关就那么盘腿坐在欧阳流云的墓前,反复拉着《渔舟唱晚》。
每一次反复,就是在无声地告诉流云自己对他幸福的思念。
每一次反复,就是回忆曾经拥有的故事。
每一次反复,就是吟哦他们之间,不见其形,只感其情的平淡深情。
一曲拉完,秦时关缓缓睁开眼睛,见太阳已经开始升起,墓园里已经开始在有人了。秦时关知道,自己该和流云说再见了.
站起身来,走到流云墓碑的正前,秦时关端详着流云的墓碑。
墓碑很简朴,一般的打磨青石围着三方,墓门是光滑的花岗石,黑色而肃穆。碑上只简简单单刻着“流云之墓 小关敬立”没有生平,没有卒年。
秦时关知道,流云一生飘零,除了自己,过不了多少年,没有什么人还会记得流云。
只要自己还记得,便已足够。
秦时关在碑前,恭恭敬敬地站正了,双手环握,揖了三揖,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流云,你放心去吧,不用担心我,过不了多久,等我正式退休了,就可以回乡了。
但,我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秦时关磕完头准备站起来,不经意间,却发现在自己靠的墓碑的另一侧地上,紧挨着墓碑长着一丛白色的小花,白得在初升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秦时关抬头看了看其他的墓前,并没有这样的花。
流云,这是你向我告别的花朵么?我已经看到了。
秦时关慢慢伸手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拿在手中,站起来,仔细端详这告别之花。
花瓣雪白,花茎碧绿,看去竟都是略微透明的,透明中似乎又有隐隐的雾状。
透过这些雾状,秦时关仿佛看见了自己和流云的前尘往事。
秦时关微笑起来,轻轻吻了吻这奇特的花,吻完,将花端端正正地放在欧阳流云的墓碑上。
流云,再见!
秦时关拿起二胡,微笑着,走出墓前榕树的阴凉,走入晨光中。
秦时关知道,这告别之花,终将会谢。
而自己和流云的感情之花,从自己遇到流云的那一天,盛开了,就没有谢过,一直盛开着。
也许有一天会谢,但,那也是要到自己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