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夏
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路面上霎时间变成了汪洋一片,狂风把繁华的大街吹得冷冷清清,连肉丸摊子上的锅盖都被卷到路那边去了。虽已入夏,邱云飞仍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原本和
爸爸约好了的,要在这里接他,可他都等了这么久了,也没有看到
爸爸的身影。屋檐下溅起的水花渐渐地打湿了他的长
裤,
裤管像胶带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腿肚上,鞋子里也是湿乎乎的。通往村子方向的路面上满是泥泞,偶尔有货车经过,泥水溅得到处都是,他不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也许是爸爸把他回来的日子给忘记了吧……
雨渐渐地停了下来,他拎起重重的包,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几年前因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受了连累,上面就借此机会以他身体欠佳为由,免去了他的职务,家里的生活已是大不如前了。出事的那年云飞恰逢高考,因家中突遭变故以致状态不佳,竟以一分之差与自己理想的院校擦肩而过。如今大学刚刚毕业,将来究竟会怎么样,云飞的眼前一片迷茫。
静静的小院一切如旧,脚下凹凸不平的砖石上面沾满了墨绿的青苔。墙角的星星花在风中摇摆着,像在对他诉说着往日的忧伤。云飞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家门,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摆在屋子西侧的那张木床上只铺着一层白色的床单,素净得有点可怕。他把手中的大包放在了墙角,掀起那道蓝白相间的布帘,里屋的桌子上原有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已不知道所踪,只扣着一个新的用木头做的相框子。他用颤抖着的双手轻轻把那相框翻了过来,整个世界瞬间仿佛失去了色彩,望着上面那张熟悉而又慈祥的面容,顿觉肝肠寸断,禁不住“哇”的一声哭着跪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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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正坐在去往省城的客车上,望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竟不知不觉滴下泪来。犹记得邱伯伯去世那日,立秋刚好去看望他,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形瘦弱,面容憔悴,已不再是往日的模样。邱伯伯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立秋站在床前,便朝他点了点头,
嘴微微张开着,像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立秋心下明白,知道他肯定是想念云哥了,便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那张小时候的照片拿给他看,邱伯伯痴痴地望着照片上的那个一脸稚气的小男孩,苍白无色的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笑意。立秋见他的头发有些凌
乱,便亲自为他修剪了一下,望着那青发缕缕滑落,心内不由得掠过一丝悲凉,他只想在此刻为云飞多做一点事情,好让他回来的时候不至于那么伤心。
秀娟姐姐刚生完孩子,立秋本想留在姐姐身边多照顾些日子。可姐姐说,她的一位朋友在省城那边开了一家公司,眼下正缺人手,便催他赶快过去。还说男孩子不能总窝在家里面,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建军妈妈听说立秋要走,便死死地拽住他哭着喊着不肯放手,建军哥安慰了她好久,才哭着回屋里去了。她的疯病这两年似乎好了很多,没人再见她拎着锅子满街
乱窜过,初看的时候甚至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大家说这都是秀娟姐姐细心照料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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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过,秋意渐浓,田里绿油油的庄稼都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云飞跟着妈妈到地里边收玉米,从未干过农活的他,没捱几日功夫,手指头就被干涩的叶子划得伤痕累累。傍晚时分,他把所有装满玉米的袋子扛到了地塄边,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瘦弱的肩膀就像针扎一样火辣辣的痛,双腿也累得像灌了铅,抬都抬不起来了。
中午的时候妈妈去了趟刚子家,求他帮着把田里的玉米用三轮车拉回来。那刚子收了些许好处,便满口答应着。可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仍没看到他的踪影,妈妈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巧凤嫂扛着锄头打东边过来了,瞅见云飞母子正呆呆地坐在地塄边等人,心里便猜到十之八九了,大老远的就朝这边嚷嚷道:“哟,这不是小云吗?这堂堂的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粗笨的农活呢,大材小用了不是。”云飞妈妈听出她话里带着点讥讽的意味,便笑着说道:“现在的大学生满大街都是,只不过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又不能当饭吃。小云可是这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干点农活也很正常,只不过比起人家略笨了些而已。”巧凤嫂听后讪讪的笑道:“这是什么话嘛,毕竟咱小云有文凭,升官发财的机会还是有的。不像我家那混小子,从小就不好好读书,这辈子都不指望他会有什么大出息。只不过仗着有点力气,春种秋收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而已。”云飞妈妈看她要回去了,便拜托她见了刚子千万帮着提醒一句。那巧凤嫂闻听便笑道:“我说嫂子,那刚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啊,他名字里虽带刚可这牙上却没钢,说过的话全能当屁放。尤其是娶了那邱艳艳后,怂得就跟个龟孙子一样。都这个点儿了还没来,指不定又让那泼妇给管住了,等了也是白等,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想别的办法吧。”云飞妈妈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倒真的没底了。
眼看着这天越来越
黑,这荒郊野岭的极不安全,可若就这么回了家,又怕放在地里的玉米被别人捡现成偷了去。母子俩正左右为难,忽听得从东边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辆三轮车,只听得车上那人大老远就朝这边喊道:“婶子,都这么晚了,这玉米怎么还没有拉回去呀?”云飞妈妈知道是建军来了,便一五一十地将眼下的情形告知于他,建军听罢说道:“婶子别急,等我送了这车玉米,立刻就回来帮你们。”
建军走后,周遭变得越来越静,只能听得枯草在风中瑟瑟作响。也许是太累了,云飞靠在妈妈的背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妈妈听到了
黑暗中微微的鼾声,忙轻轻地把他摇醒了说道:“小云,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了。”云飞坐起身来,沉默了良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小心翼翼地对妈妈说道:“妈,上次电视台应聘那事,其实结果早就出来了。我只所以瞒着一直没敢跟您说,是因为我没能入选,给您和爸爸丢脸了。”妈妈听后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在妈心里,我们小云永远都是最棒的。其实那事你小李
叔叔一早就告诉我了,那场考试原本只是一个幌子,据说那人选在考试前就已经内定好了,你没入选也属正常,也别太在意了。这只是人生中一次不重要的历练而已,至于将来会怎么样,还是要靠你自己不断努力去争取的。比如你小李
叔叔,自从那钱国栋做了部长后,他在单位里就屡遭排挤,最后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转行去做了服装生意。大家都说他是一时冲动,放着铁饭碗不要偏要去整个泥饭碗来端,将来肯定是要后悔的,可如今那县城里规模最大的那家信都商厦不就是他开的嘛。俗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万事都要想开了才行。”
云飞听完妈妈的一席话,沉默良久后说道:“妈,等收完了秋,我想去省城一趟,琳娜曾对我说过,如果工作没着落,我可以随时去找她的。”妈妈听后只是淡淡地笑道:“人家也许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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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帮云飞家卸完玉米,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建军开着车路过村小学旁边的小卖铺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脚下不知深浅,一瘸一拐的,还一头撞到学校门前的电线杆子上面去了。建军看不清楚是谁,赶忙把车停在了一边。
从小卖铺挤出来七八个看热闹的人,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跑过去使劲拧住那人的耳朵骂道:“刚子,你给我站住!喝了几口猫尿就敢和老娘顶
嘴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那刚子借着酒劲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朝她吼道:“邱艳艳,你爸现在又不是主任了,我还怕你个球啊?再乱说话,看我回去不弄死你个狗日的。”众人闻听此话都哈哈大笑起来。邱艳艳含羞带怒,少不得在刚子身上又拧又掐了一番。正当夫妻两个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有人从东边跑过来火急火燎地问道:“谁看见香莲了?香莲在这里吗?”众人闻听都摇了摇头。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便说道:“他们家俊龙出事了,好像做工的时候突然从高处摔下来,现在正送往医院抢救呢,看那样子估计是凶多吉少啊。”大家闻听便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那刚子忽然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跳起来惊呼道:“辉哥,辉哥,你别过来,求求你了,你放过兄弟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看他这个样子大伙都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那邱艳艳见他又当着众人面胡言乱语了,便拽住刚子的胳膊,死命把他拖回了家里。
后来听说原来的邱主任因为知道了此事竟一病不起,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甚至还请了法师来家里边驱鬼作法。村里边表面上说是搞什么文化宣传,其实也就是为了辟邪,花重金在村西头打了场铁花,以尉那些横死的亡灵。能不能求得来平安咱先不表,那场铁花打得是太漂亮了,华丽丽的尤如焰火一般,引得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前来观看,真可谓是盛况空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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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云飞还是没听妈妈的劝阻,满怀希望只身来到了省城,可从琳娜家里出来后,却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也许妈妈说的没错,人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其实更看不惯的是那一家子人看他时那充满鄙夷的目光,琳娜的妈妈说要帮他找个地方住一晚,也被他婉言相拒了。
他自己在附近寻了一家宾馆,可登记的时候却发现兜里的钱不翼而飞了。没办法,只好从里面出来,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望着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心内一片茫然。
“小兄弟,天这么冷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会是迷路了吧?哥对这带可是熟得不得了,要不要帮着你打听打听?”一个瘦高个口里叼着根烟,走到他跟前说道。云飞闻听赶忙起身笑道:“大哥,您多虑了,我在这里只是等人而已。”
“哦,等人?我看你这个样子估计是等不来了吧。你要一直坐在这里,自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飞内心略有不安,便起身漫无目的地朝前面走着,他能【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感觉到那人一直在尾随着他。
前面有一家公司灯亮着,隔着玻璃还能看到里面有人在来回走动,看样子像是在加班。云飞只想尽快摆脱后面的尾巴,没多加思考便开门走了进去。
他这前脚刚踏进那扇门,就被两个身穿制服保安给拦住了,其中一个冲他冷冷地问道:“先生,这么晚了,你来公司有什么事吗?”他能感觉到这大厅里所有的目光此刻全都在聚集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令人讨厌的乞丐,呼吸有些不自然,大脑也瞬间短路了,对保安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支支吾吾的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先生,你要是再不说话,我们就要请你出去了。”那保安毫不客气地对他说道。他能感觉门外那条尾巴还没走远,情急之下便随口说道:“我……我其实是来这里找人的,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立秋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好像说是在……这里工作的……我有急事找他。”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偏偏想到这个名字。他其实只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就行。
那保安听后愣了一下,向负责人说明了情况后,真的从后面领出了一个男孩来见他。他紧张得回头一看,竟惊得呆在了那里。只听得立秋涩涩地着问道:“云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