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这么要人怕着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
父亲被人捆了去斗,我便赶紧拿一把伞蹲在会场的外面,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无风无雨,我都拿着。到那种时候,我是坚决不去读书的,哪怕我再想读书,我也不去。我是儿子,我没法不让别人揪斗我的
父亲,但我却可以蹲在外面等我的父亲!只等他一出来,我立即会迎上去,把撑开的伞踮起脚举到父亲的头上!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无风无雨!
每到这时,父亲就不断地在
嘴里喊:"儿子,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哪怕父亲被别人把腰子踢得脸都发青,都重又可以劲鼓鼓地去做生产队长分他做的每一件事,或真诚地笑着,亲亲地喊那些斗过他的人哥,或
叔,或爷……
那晚,我跟罗瞎子睡着,我又在想我父亲挨斗后的种种。
自从那个晚上后,罗瞎子对我是更好了!
除了他每天都帮我搓好了那三十斤稻草绳,还总是帮我讲解我的功课。我说了,他的记性出奇的好,居然能把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记得滚瓜烂熟!无论你问哪里,他都能毫不打愣地回答出来!好些时候我是真的不懂;好些时候呢,我是成心要难他。
但是,我难不住他!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我服了他!
也就在这种想难他和服他当中,我的学习成绩是出奇的好了起来!老师说,我要是总保持这样的成绩,将来考清华北大没一点问题!
可惜,只在一年后,我就永远地不能读书了!
那一年,我那么能忍能熬的父亲,居然在一场批斗后,上吊自杀了!
是一个市里来蹲点的姓吴的造反派头头,
硬逼着拿着伞等在会场外的我上台去斗我的父亲。我死也不去,他便要人把十六岁的我也一索子捆上了台!
就在看着我被捆上台的那一霎,我父亲昏倒了!
那天回来,父亲为我打着我平时为父亲打的那一把伞,一个小时的路,我和父亲走了一整夜!
回来的第一件事,父亲便杀了我家唯一的那只正在生蛋靠着它买盐的母
鸡,守着我逼着我吃了,又坐在床边守着我睡了,然后便去上吊!
而且还吊了两次,一次用我搓的稻草绳,但因为父亲太高大,稻草绳断了。那本是老天不让他冤死啊!但他实在是想死了,他实在看不得我再被捆着跟他一起台子了,便拿来了生产队吊船用的大纤索,把自己吊死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真浑啊,我怎么没想到父亲会去死呢?
我打着伞,站在父亲的坟头,怎么也不肯离开!一直到我昏死在我父亲的坟上!醒来后,还是不肯走!我要跟我父亲一起去死!
但我母亲跪下了!又把未成年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个拖着跪在我面前,说:"儿子啊,长兄为父啊,你们的弟妹都没长大啊!你可要帮娘一把呀——"我慢慢爬起来,给父亲再磕了一个头,扶起母亲,下了山。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那姓吴的东西!
那些天,罗瞎子天天守着我。事后听弟弟说,他也是守在我父亲的坟头,跟着我哭,跟着我跪。还为我父亲唱了三天三夜的耗歌,只是我根本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已。一直到我回来,感到有人搂着我抱着我,还为我撑着我给父亲撑着的那把伞,这才清醒过来。我发现,罗瞎子瘦了一大圈!
从此,我没法读书了!
罗瞎子一定要我再去念书。
他说他卖唱还有些钱,能供我上学。还说,他会供养我一辈子!
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假话。他说他是大学生,他还真是大学生;他说他的
鸡鸡能屙白尿,还真能屙白尿;他说每天帮我搓完那三十斤稻草绳,就是每天都帮我坚决搓完!
但我不能让他供养我。因为老班子的人总说,人不吃十岁现饭,我早满十六岁了!何况,母亲说了,长兄为父,我还有三个弟妹呢。我就是为我的弟妹活着的,不然我会跟了我的父亲去!或者,去杀了那个姓吴的东西再去挨枪毙!要不是他逼着我去斗我父亲,要不是他叫人把我一索子捆了上台批斗,我的父亲决不会自杀,更不会连吊两次!
我认得他,死了都认得,他脸颊有一颗大大的
黑痣,
黑痣上还长了一根长长的白毛!
可眼下,我得活着,为我的母亲和弟妹!
便在家当起了小农民。
生产队的人斗死了我的父亲,却对我不是很坏。也许正是斗死了我的父亲,才对我这样好?鬼知道!于是,倒照顾着我,让我养生产队那十头牛。养牛的工分相当于一个全劳力的工分。我还可以捡牛粪,每天捡牛粪的工分又相当于半个劳力。这样加起来,我的工分倒是可以比我父亲活着时拿的还高了。更重要的是,放牛时,我可以起个黑早,把牛赶到有个乡村高中的夫子庙去放。常言说,人无混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牛马一个理,。所以,我起早放牛出去时,天还没亮呢,那草都是别的牛们没吃过的带露的草,我的牛就长得特别肥。生产队高兴,我呢,也能站在教室外读到我想读的书。
还有一条别人不知道的,那就是我总(言情小说网:www.6969xs.cc)偷偷地把那条母牛的奶挤出一大海碗,悄悄地拿回家给我瘦成小猴一样的小妹吃。而且,连我的母亲我都瞒着。父亲那样去了,年轻的母亲一下子便白了满头的黑发。而且,说话常常有些巅三倒四起来。有时,我回来了,她都会满脸堆笑地说:"啊,你老人家来了,快往上席上坐啊,我这就去给你倒茶……"看着母样那样,我直想哭!
但我是再不能哭了,我是大男人了,我要撑起我这个家!
小妹在我的调养之下,慢慢地身上有了肉,到后来,还成了我最可爱的小胖妹!
在我这样为我的母亲和弟妹
硬撑着做男人时,罗瞎子一直就拚力的帮我撑着这个家!
有一件事,一个场面,我想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忘的!
前面说了,我每天捡的牛粪,能相当于半个劳力。因此,我再想读书,那牛粪还是必须要捡回来的啊!
牛们有个习惯,这就是屙屎总是屙现地方的!一到那地方,牛们便会抬起尾巴吧吧地往外拉牛屎!清早放出去和晚上牛归栏都是这样!这让我这放牛的捡牛屎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开始在近地方放牛,那牛屎我还可瞅准牛吃饱了打盹的时候慢慢地往回挑。因为我毕竟只有十六岁,一担两担挑不动那么些牛屎。后来为了能读书,我的牛越放越远了,那牛们拉牛屎的地方竟也跟着慢慢远了起来。于是,为把那牛粪挑回家,我常要在天黑后,还要弟妹打着火把照着我和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挑。要是不挑回来,那工分拿不到不说,别人还会钻了空子把我的牛粪挑走!更要紧的是,只要他们得了一回两回好处,便也想着来捡牛粪,捡的人多了,我那一份养弟妹的好事就没有了!
我不能失去牛粪,一如我不能放弃读书!
那一天我赶着牛回来,一看,我早上出来时捡的牛粪不见了!我的心一卜愣,果然,有人要偷我的牛粪,抢我弟妹的饭碗了!
奇怪的是,那人偷了我的牛粪,倒很客气,没偷走我装牛粪的畚箕。这还好,也就是一天的牛粪,大不了从明天起,叫我那还没读书的小妹来看着就是了。
没料转过那个弯,一个场景惊得我像被钉子钉在那儿,半天也动弹不得!
竟是罗瞎子!他用一个装化肥的蛇皮袋,装了我的牛粪,爬在地上一步步往回背那牛粪!
他从没挑过担子,更重要的是,山路崎岖,坎坷不平,如果担子圧在肩上,他是没法平衡身子的!他只有这样背着牛粪,在地上爬着走,才能平安地把牛粪背回家!眼看着他爬得满头是汗,蛇皮袋里渗出的牛粪水和着他的汗流得他一身都是,我是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瞎
叔",跑上前去,一把把圧在他身上的蛇皮袋扔掉,边哭边喊:"谁要你来给我背牛粪?谁要你来给我背牛粪啊——"罗瞎子却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样子。他抱着我说:"你看你,又哭!你说过了的,长兄为父,你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这有什么?不就是到河里洗个好澡吗?大河里的水,又不要钱——"那一晚,我紧紧的搂着罗瞎子,为他搓他那青一坨红一坨的背。我想他在为我背牛粪时,一定磕碰在山石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绵绵地爬在我的身子上,慢慢地睡着了。
我没睡。
睡不着。
我觉得好对不起他,没让他要他最想要的东西……
那以后,我和罗瞎子更是好得像是谁也离不得谁了。
他对我那么好,还那么体贴我,怕我痛,怕我出血。为了这个怕,他是那么想要我都忍住了!那以后,他倒是夜夜把我搂得更紧。我呢,也习惯了他那份亲亲地搂,亲亲地把
舌头挺进我的
嘴里。要是哪一夜他没有这么做,我倒是不习惯了,便会反过来主动的搂住他,也把
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可惜我的唾液没有他那种水果香!
我没料到我天天跟着罗瞎子,却从没动过要向他学唱戏的念头。他呢,也只是第一次见面时说过要我跟他学唱戏之外,再也没提教我唱戏的话。倒是我那才五岁的小妹螺螺,在我们根本没有料到的时候,便已经把一首《我家的表
叔数不清》唱得惊倒我一家了!
当然,更惊倒了罗瞎子!
那时候我们听罗瞎子的戏听多了,都感到县戏班子专门吃这一碗饭的演员们都唱得没有罗瞎子好!那年春节说是省里有个什么造反派头头要来,还专门请了罗瞎子去为他们的阿庆嫂配唱,而那个长了副漂亮面孔的女演员则只像个假人似的在那儿做招式。事后还给了罗瞎子一个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的大镜框。谁知罗瞎子一拿到手里,就把它摔得粉碎,还骂,我最恨这种捞什子!
在场的都吓得变了脸色,县剧团领导怕因此闹出大事,便只当他是瞎子没接稳摔碎了,至于他说了些什么,那是再没人敢说听到了!要是谁说听到了,害一个瞎子不要紧,还要害死很多人的,为什么要请这样一个瞎子来配唱呢?这不是成心要反党反毛泽东思想么?
当然,以后也再没人敢请他去给专业演员配唱了!
他便总以我们村为轴心,在方园几十里的村子里卖唱!
卖唱是他自己说的,而别人则总说他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他常在床上搂着我说,我才不去宣传什么他的思想。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造反有理与人斗争其乐无穷?儿子斗老子妻子斗丈夫学生斗老师?鬼话!疯子——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他一巴掌打开我的手,说:"未必你还去告我?
我怎么会去告他?莫说他说的是我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就算他真是个美帝国主义大赫鲁晓夫,我也不会去告他!我不知道救星救了我什么,却知道他为我一家付出了他的所有!
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跟我说这种话,我倒越把他爱得了不得亲得了不得!自打我和他越来越亲之后,只要我能撑得下来,就总是陪他出去卖唱。那时周围村子里的人常请他去唱戏打漁鼓拉二胡教鼓乐,还常想要他随口编些宣传什么思想的东西。可他,就是说不会编,就只唱样板戏选段。而且我细心地发现,就是唱段里有诸如"手捧宝书满身暖"之类的句子的,他都一概地迴避!为此,我真认为他了不得!我想,当时没有几个人敢像他这样!
只有我的瞎哥敢!
不知什么时候,他老是一口一个瞎哥的称起哥来。而且不要我再叫他
叔。说我是嫌他老,才叫他
叔。"我还没到三十岁呢,叫什么叔!"我怎么会嫌他老哩?我倒是希望他更老一点,能做我的父亲我才高兴哩。见他真的是很恼火我叫他叔,便也就顺着他叫哥。有时我晚上实在有事,或白天太辛苦实在没力气陪他去卖唱,他便会心慌得常掉词。好在乡亲们也不在意他究竟掉了些什么,只要听他那好听的嗓子看他那好看的样子就满足了。而且总是早早地散了戏往回赶,一回来就会到处找我。找到我就会搂着我拍我的背,摸我的脸,好像是几年不见似的。然后,不是一边轻轻哼着曲子或编着唱词为我家搓那三十斤稻草绳,就是拿一双散淡忧虑的眼睛紧紧地一刻不离地盯着我,听我讲一天有趣的事。或者,就凭我的呼吸声看着我,永远也不会把眼睛拿开。我喜欢他那样看着我。他那样看着我,我心里便什么都有了。有时,他像我那含冤远去的父亲,有时,很像我的母亲。但更多的时候,那种眼光所表达的意思只有我明白。反正只要在那种只有我明白的眼光之后,便是他粗重的喘息。接着,便会紧搂着我,有时搂得我气都不能出。再接下来,便总是急急匆匆地抓了我的手,要我为他去揉搓,一直到他大喷大
射!而且,他慢慢地教会了我用嘴去亲他的吻他的,用舌头去搅他的。开始,我怕脏,不想做。但一见他那失落的样子,我不忍心了。慢慢,我却喜欢上了那样做。我没想到他鸡鸡前头锣锤子一样的那一坨,会那样细腻那样有弹性,吻起来舒服极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看我的瞎哥被我吻得大喊大叫的疯样子。我知道那是他最舒服的样子呢——他舒服,我就高兴!
而且,我觉得我比他更离不得我的瞎哥。因为,只有他,可以整夜整夜的听我讲我的心里话。讲我的恨,讲我的怨,讲我的苦,讲我的乐。那时候,我很喜欢向人讲,不讲我憋得难受。可没有谁能听我讲,外面的人讲不得,弟妹又都很小。我想讲给娘听,可娘听不懂。娘为我的父亲,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有时我向娘讲我的父亲对我怎么好怎么好,我好想他。娘却说,你想他干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你要想毛主席,想大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