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真想把我的娘狠狠的揍一顿!
但我没有,只是搬一张小凳来,扶着我娘坐好,打一碗井水,把娘那蓬
乱的头发打湿,帮娘梳那靠她自己已永远梳不清的长长的白发。一直梳到娘清醒了一些,问我:"可崽,你吃饭了吗?要是没吃饱,灶里我还煟着个红薯,那是我想留给螺螺的……"每到这时,我才离开她,去找我的瞎哥。
而瞎哥,却可以整夜整夜地听我说。
有一天他忽然说:"可可,你将来可以当作家,把你想说的话写出来!"他见我不做声,便问:"作家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写书的。可以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告诉这个世界!我听出来了,你能!你是个当作家的料!"我听了,说:"瞎哥,你怎么比我还小了啊,你没见那些写书的,哪一个有好下场?"他听了,沉默很久,搂着我说:"不怕!没有人真能万寿无疆!你还这么小,才不信你活不过他!"我抬起头,久久地看着瞎哥,猛地,我一把扯下他的
裤子,要帮他吸吻!我要让我的瞎哥知道,我听懂了他的话!
可瞎哥却把我抱到他的身上爬着,说:"可可,今天我不要。今天我要听你说话……"如此,我当然也要知道怎么去关心我的瞎哥了。
那时,妹妹已有到五岁了,别的什么都不会,却突然间一鸣惊人地唱出了《我家的表
叔数不清》!而且唱得有板有眼,太像那么回事了,就连瞎哥都惊得眼睛放亮了!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可以让我的螺螺妹去牵着我的瞎哥出门唱戏!螺螺妹爱唱戏,怪不得她总跟着我到生产队的仓库去玩,原来她的小脑瓜子里是在想学戏?或者,那只是她的天赋?
但不管怎样,我知道,这么聪明的小妹,叫她去牵着瞎哥走路,当他的眼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了。
却没料,竟是我的这一决定,最终害死了我的螺螺妹,也害死了我的瞎哥!
那时我的瞎哥还有一个朋友,叫免宝。他是我们村的放炮师傅。那时总搞农业学大寨,要改天换地,放炮凿石地开梯田。于是放炮师傅就离不得。免宝当过炮兵,放炮师傅便非他莫属。他真不亏是部队练出来的,放炮从没出过哑炮,而且还能土制定时炸弹。他制的定时炸弹严格意义上讲还不叫定时炸弹,只是一种能遥控的炸弹。不要人到边上去点炮,只需远远地拉动他装的机关,那炮就轰轰地炸响,从来没有失误过。
所以,在当时,他比瞎哥还吃香,四乡五邻的常请他去帮着培训放炮手。他这人是个闷斗心,不爱说话,像是把一切话都放进炸药里炸过了。但谁都知道,他厉害着呢。不看别的,只看他在那种年月敢于狠着心要钱,就知道他不简单了。不管谁来请他,他总不作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直到来请他的人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把他要的钱或谷的数目如数给了他,他才拿了傢伙跟你走。就是本生产队请他,他也要称了谷才算。有次队长火了,说:"你再敢这样老子开你的批斗会!"他听了,什么都不说,只是玩着手里的炸药,自言自语地说:"老子这炸药还从未炸过人呢,看来有人想要我试试了!"队长一听,脸霎那便白了!说:"我这就给你称谷,这就称!"事后听说队长那次还多称了两斤半,称尾巴还挺上了天!
不知为什么,瞎哥居然跟他交上了朋友。
瞎哥常把自己赚来的钱,打半斤我闻着就头晕的丁兰蔸子酒去陪免宝喝。说陪免宝喝,实际上只免宝一人喝,瞎哥只是认真地给他唱戏。瞎哥给免哥唱,不唱样板戏,也不唱他随口编的好人好事,而是唱的《十八摸》。免宝要他唱这种段子。瞎哥一唱,免哥就发狂似的大笑,开心得很的样子。记得开始要瞎哥唱这些的时候,瞎哥不唱,说犯法的。可免哥说:"不怕,有老子,谁敢拿你去犯法?他不想活了?再说了,他是哪里出来的?还不是他娘老子百次千次地摸出来的,哪里真是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啊?"于是,瞎哥就听他的,给他唱。
我不知道瞎哥为什么那么听那死免宝的,他是什么人?不就是一个放炮的吗?
但我不想拦阻瞎哥的事。瞎哥对我这么好,我又不能总陪在瞎哥身边。瞎哥闷了,想再找个人说说白话,开开心,也是应该的。
而且那时我已慢慢地大了些,想起《十八摸》里的唱的话,有些好像跟我帮瞎哥揉搓一样的意思,我想,大概瞎哥自己也喜欢唱那种段子吧?
便不管他。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我才明白了瞎哥用心良苦!
原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求他一颗定时炸弹!
就在我和瞎哥已经谁也离不得谁了的时候,我满了十七岁!
我知道他没睡。他睡了有鼾声。
好久,他突然说:"可可,我很坏是吧?"我摇着头:"没有哇,你很好的,比谁都好,坏哪里了?"他搂着我:"你真的还没长大。大了,你会恨我的。"我问:"为什么?现在我都不恨,长大我懂事了,更不会恨你了——恨你干什么啊?"他长叹一口气说:"我把你带到这种事上来了啊?"我那时真傻,还在问:"哪种事?是屙白尿的事么?这有什么不好?我今天才知道,这是这么有味的事啊!我要是早知道这么有味,我还巴不得要你早教我这一招哩!那样,我在苦的时候,闷的时候,想我
父亲想得没法排解的时候,不就可以这样来醒味了啊?"瞎哥打我一巴掌,说:"你
硬是个猪脑壳!这种事只有和女人做的,和男人做就不正常!就是害你,懂吗?这世界是不容许我们两个男人做这种事的啊!将来你娘你兄弟姐妹都容不得你的!"我很不理解,犟犟地说:"这才怪了,这么美的事,又是我愿意的,关别人屁事!我明天就跟别人去说!"瞎哥一听,急了!赶紧捂着我的
嘴说:"不!答应我!千万别跟人说!一辈子不说!知道么?这跟喊打倒石膏人一样,是要犯法的——""什么?——"说到石膏人,我算是知道厉害了!那时我们那仓库里,堆了很多的石膏宝像,于是我们不知哪一天开始,便把那人说成了石膏人。于是我说:"放心!我永远不会跟人说,更不会害你!"瞎哥紧搂着我,狠狠地亲着我,只是不说话。
我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又过了好久,瞎哥又用眼睫毛刷刷我的眼睛:"唔,睡着了吗?"我摇摇头。
瞎哥又问:"你今天第一次
射了,辛苦吗?"我说:"辛苦?我哪有那么娇嫩?""那为什么不说话?""我在想刚才你说的话呢。这么好的事,干吗要犯法?那——斗死我爸的人呢?犯不犯法?"接着我又说,"瞎哥,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吧?""想听吗?"我点点头,把
嘴贴在他的嘴上。我知道他喜欢我这样。
瞎哥却又沉默了。
我说:"哥,说吧。"瞎哥笑了,说:"你小子越来越知道哄我开心了,还知道叫哥了。"我说:"字少省力气呀,我没哄你的意思,不信,我赌咒——"瞎哥说:"看你急的,我没怪你。真知道哄我,说明你长大了。"我说:"快说吧,不然我可真要睡觉了。""莫睡,我这就说。我想你早就想问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吗?"我认真了,还是没说话,只用嘴用力蹭了蹭他的嘴。
瞎哥更认真,他坐了起来,也把我抱起来。搂着我,给我说了一个长长的不忍听闻的故事——他是学美术的。中南美院的高才生。
他那时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什么都不说,他那双眼就是一幅最美的画。十九岁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同院的女同学,叫风琴。
风琴也十分地爱他。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他叫她干什么她都干,起码,她是第一个让他画人体画的。她的人体可真美,这让十九岁风华正茂的他曾经多次想入非非。但,他什么都可以想,却决不可以做画画之外的任何事情!他出身于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当他读大学的时候,他家已非正常衰败了!他的
父亲三年前被打成右派抓到牢房里去了,母亲也被遣送回了农村老家。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他都几乎不愿去读书了。当时县剧团曾要他去做演员,可以先混碗饭吃。但母亲坚决要他上大学。母亲说,你父母都是大学生,祖父母也是当时的读书人,不能到了你这代就去做戏子。母亲对唱戏的很有成见,母亲的亲妹妹说是被一个男戏子玩了之后自杀的。她对儿子的性道德要求很严,总告诉他,男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唯独不能玩弄女人的性。她要求儿子说,没结婚之前,连吻女人都是不道德的。
所以,当风琴在脱光后几次看着也是半祼的他不能自己的喘气不均时,他竟能对风情万种的风琴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包括风琴张开大腿后展览在他眼前的红艳水灵的性器官熟视无睹!
为此,风琴曾撒气说他并不真爱她!
但每次他都轻轻说:"不,你错了。我正是为爱你,才这样珍惜你。我要是这样面对你就
乱了情性,那我将来去画别的女孩你放心吗?"他这样说,风琴便笑了。
风琴真是太美了。他总想为让她更美而做着不懈的努力!只要有一分钱,他都想给她买一分钱的彩线,结在她的发夹上!
但那是一个不能让人美的年代。瓜菜代的日子,让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脸上都只有菜青色!好多地方饿死的人都没有人可以抬出去了!亩产二十万斤粮食的谎祸,已无情的惩罚着中国的老百姓!
日渐消瘦的他,却依然痴心地想保住他心爱的人的美丽。因此,他到医院去卖血,把换来的钱拿去给风琴买高价粮吃。当他再一次去卖血时,医师告诉他,不能再卖了!再卖,他有可能突然失明,甚或至于突然死去!
他没听医师的。他沉浸在为爱献身的幸福里!
当他把如此换得的钱一摇三晃地拿去送给风琴时,同学告诉他,风琴被一个姓吴的市委抓文教的副书记接去了。说吴书记是在学院《三面红旗飘万年》的演讲会上认识风琴。那吴书记一表人才,还能拉一手好二胡。还说,还说就住在学院旁边的大跃进招待所里。
他听了,又摇摇晃晃地走到跃进招待所。招待所的女服务员认识这位美院的高才生,她也曾给他做过人体画的模特。所以,他不费力就问到了吴书记住的房间。门没关,他松了口气。谁知推开门,他惊呆在那儿了!两坨白花花的肉,扭曲在一起!随着吴书记的每一下奋力的推进和抽出,一股鲜鲜的血便从风琴的胯下溢出,这让他想到自己的鲜血怎样流进输液瓶里……
吴书记先惊醒!他本能地要跳起来,就在那一霎,他看到了那条色狼脸上那颗
黑黑的大痣和痣上那根长长的白毛——但风琴搂紧他不放,说:"没关系,我知道他不在意性的,他可能患阳委症——猛地,他眼前(言情小说网:www.♋♋xs.ⓒⓒ)一黑,便再也看不见这世界了——我听完了,恨得我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猛地,我一下跳起来:"瞎哥,你说那姓吴的脸上有一颗黑痣?痣上还有一根白毛?——"瞎哥说:"我一辈子都记得——"我恨恨地说:"该不是那个逼得我父亲上吊的姓吴的造反派头头吧?""啊?那造反派头头也有颗长着白毛的黑痣?""我——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瞎哥的牙齿咬得咕咕响,说:"不!你不能去杀他!拿你的命去换他,不值!我能杀了他,我有办法!我是在咬着牙活着啊,我想看看这世道能不能变好,能不能不要我们去杀他,而让法去杀他啊!特别是——现在有了你,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死了啊,我舍不得你啊可可——"我听了,抱着我的瞎哥嘤嘤地哭起来……
男人的长大是在一夜之间。
我就在那一夜彻底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