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芭蕉剥开一无所有方知经不起推敲,千古红楼人情世故平步青云谁解其中味。
时间是一条金河,轻轻地在指尖溜过,荒山再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十月份的自考了。每日晚上下班后,他还要苦读两个小时。这次他有报考古代文学二,可田提醒他根据时间轴,抓名家的代表作品复习。
这天晚上,荒山复习到《红楼梦》管家的解析和推敲,可田向来对飞扬跋扈、助纣为虐的狗腿子、狗奴很感兴趣,他俩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荣国府的下人有两类:一种是直接从事服务业的,比如丫鬟或是老婆子等等;另一类则从事行政与物业管理,比如林之孝夫妇,赖大夫妇,吴新登夫妇等等;也有第三类,像平儿这种,介于管理阶层与服务阶层之间,但人数太少,不能成为一类。
即使是最刁钻最有心眼的丫鬟或婆子,和管理层比起来,也显得单纯天真得多,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沾上它,人性里天然的成分就会大大减少。
管家的媳妇尚且如此,那些更有权力,和各种利益密切相关的管家,可想而知手段更是高强。
荣国府的管理层中,高手如
林,十面埋伏,除了共同管理偌大个荣国府的大小事宜,彼此间亦有不动声色的拼杀,能坐到金字塔尖的,决非寻常之辈。
林氏集团:低调做人,灵活做事。曹公写林之孝,是将他穿插于别人的故事里,首先我们可以得知,他和他老婆都是沉默的人,用凤姐的话叫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还因此诧异他们如何生得出一个伶俐的女儿。
就林之孝夫妇的身份而言,沉默倒是一件大好事。首先沉默使人显得专业,对于职业经理人尤其如此;其次他们和荣国府上上下下打交道,必然知道许多隐情,挑大的说,像贾家的官场往来,人情财物——并非坐实了贾家一定会贪赃枉法,但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贾家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会收下面的礼,也会巴结上头,更会进行各种投资,这些事情,平日里犹可,一旦赶上非常时期,就是了不得的灾难。
还有贾家和甄家世代交好,过从甚密,甄家倒霉的时候,贾家怎可能一点不受连累?贾雨村第二次降职时,贾琏不无忧虑地提醒林之孝,要离他远一点,这时,管家
嘴巴的严实程度就至关重要了。
即使不算这些大的,主子间也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自然有利益之争,贾赦和贾琏虽为
父子,其间却有多少芥蒂?贾琏和凤姐也各藏了私心,主子们各有主张,如双峰对峙,将具办人管家陷入盆地,处理得好他是调和人,处理得不好就是是非者。而处理这些事颇为不易,就算满心善意,也会弄巧成拙,况且主子们的关系时好时坏,让人难以把握。
清代大宰相张廷玉有高论:千当万当,不如一默。
林之孝夫妇恪守住这一原则,才能保持荣国府稳定的局面。单是沉默也不行,那就成了“锯了
嘴的葫芦”,安全是安全了,却不足委以大任。
一个成功的管家,要做到“瞎子吃饺子,肚里有数”,林之孝和他老婆,还有足够的灵活。
凤姐发现贾琏和鲍二家的偷腥,大吵大闹,羞惧之下,鲍二家的上吊死了。为了了事,贾琏许给鲍二百两银子,又不肯自己买单,便让林之孝把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些开销过去,把这笔风流账给做平了。
这一段叙述口气轻飘自然,想来林之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账了,已经熟练到不须琏二爷多吩咐。
林之孝在小节上也很仔细,宝玉经过贾政的门口就得下马,这天他正犹豫着是走贾政门口过呢,还是绕路过去,正好让林之孝碰上,就告诉宝玉,今天老爷不在家,这个小细节,说明两点,一是林之孝非常注意观察主子的好恶,有足够的善解人意,二是他颇懂得向主子们示好,做这等惠而不费之事,哪怕对未成年的宝玉,轻易都不肯疏忽。
林之孝和他老婆以忠厚老实的形象获得了主子们的信任,又以机变灵活获得了主子们的欢心,成为荣国府里叱咤风云的人物。
物质上的好处自不必说,门口看门的三天两头还有进项,替小姐们买脂粉的买办还要弄尽手脚,且并不怕小姐们知道,他管银子账目的大管家岂能没有各种生财之道?
林之孝家的又是荣国府的人事主管,凤姐想要个好丫头使还得跟她打招呼,自然也有外快。
厨房负责人柳嫂子被关押起来那次,她就收了司棋婶子的贿赂,将她调配到厨房管事,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但林之孝家的想必不会把收受的贿赂吐出来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自杀之后,其他丫鬟的家人为了谋得空出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待遇,把礼物都送到凤姐那里去了,林之孝家的焉能没份?
除了物质上的,还有
精神上的,林之孝夫妇享受到了一般下人没有的尊贵,宝玉过生日,白天里大宴宾客,晚上丫鬟们又自己凑份子给他庆寿,整个怡红院笼罩在秘而不宣的兴奋中,只等关门闭户,偷着乐和。
这时候,林之孝家的来了,坐下来给宝玉上了半天的政治课,坏脾气的晴雯虽不耐烦,也少不得陪笑递茶,给足了这位大管家娘子的面子。
奇怪的是,他夫妇二人如此威风,小红却没沾什么光,有可能小红作为林之孝之女的身份是后来添上去的,不过小红的性格与能力倒真像个管家的女儿,积极进取,不轻易被打败,最后如愿地跟了凤姐,有望进入管理层的第三梯队,并与贾家的子侄结合。
林之孝固然不无私心,但也有他的道德底线,他和贾琏一起,对恃强凌弱的贾雨村不以为然,当来旺的媳妇仗着是凤姐的陪房,逼迫彩霞嫁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时,林之孝冒着得罪凤姐的危险,说了句公道话: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
这句话应该是为他加分的,不管是在读者心中,还是在贾琏心中,毕竟,人们喜欢的还是有良知的人,没有谁会喜欢一个真正的小人。
赖氏集团:情感投资,质的飞跃。作为一个管家,一个下级,林之孝与他老婆表现是相当完美的,获得也很丰厚,但是若与同样是大管家的赖大相比,就明显地输掉一筹。
如果说林之孝走的是专业路线,赖大家的走的就是感情路线,这是先天条件与后天机遇推动而成。
赖大不是单打独斗,由他辐
射开来,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主要成员是他母亲、媳妇和儿子。
赖嬷嬷是荣国府的资深嬷嬷,多年来在贾府效力,根基较深,因为贾家风俗,年高伏侍过
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她不但可以和贾母打牌,还能获得坐在小杌子的待遇——那时尤氏与凤姐尚且在地下站着。
赖嬷嬷的存在对于贾家有三重意义,第一作为旧仆,她和贾母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回忆,共同的情感,也就更能解除贾母的寂寞;第二她使贾家的尊老风尚得到具体体现,凤姐看到她来了也要站起来,贾母因此可以跟人夸口他们家规矩大,遮盖了贾琏偷腥这等
鸡鸣狗盗之事带来的副作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一次次地表忠心,表达感恩的心情,给予了贾家一个施恩者的心理(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cc)满足,导致的结果是,赖家越是发达,贾家就越有成就感。
赖嬷嬷在荣国府的大多行为都建立在这三条上,她明明已经做大,多少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小丫头,还有富余的可以孝敬贾母,家里的花园别墅,虽然没有大观园一半大,可是大观园是多么大啊?哪怕只有三分之一,也很见规模的。这个园子管理得也很科学,以园子养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的剩”。这种情况下,她仍以奴才自居,三天两头进荣国府陪着贾母说话打牌,增进感情。
赖嬷嬷是个乖觉人,不会像李嬷嬷那样倚老卖老,招人厌烦,但若是一味地逢迎,唯唯诺诺,也会被贾母这等聪明人看不上眼,民间笑星刘姥姥那一套,须得速战速决,要是天长日久只是这么着,贾母早就不耐烦了。
赖嬷嬷同凤姐一样,懂得讨好主子有时也须进行适当的冒险。凤姐过生日,贾母带着全家大小凑份子,凤姐开玩笑说两位夫人出得太少,贾母吃亏了,赖嬷嬷就站起来,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这边是儿子媳妇,在那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这里赖嬷嬷虽打趣凤姐,却暗示她心里只有贾母,贾母凤姐听了自然高兴,两位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和林之孝家的一样,她还公然教训宝玉,那话说得很不客气,宝玉或者微有不爽,但给贾母留下的印象却是,赖嬷嬷对于主子有足够的关心,才会这么操心,这也是变相的效忠;至于说口气太不客气,如前所说,正好体现出贾府尊老的良好风气,他们愿意给赖嬷嬷这个面子。也正是这个原因,赖嬷嬷为周瑞的儿子说情,凤姐才会高抬贵手,放那不成器的小子一马。
除了这种含蓄的讨好,赖嬷嬷也有赤裸裸的表达,她孙子赖尚荣捐官上任之时,赖嬷嬷来请贾母凤姐等吃饭,特意大大表了一次忠心,向李纨凤姐等转述她教训孙子的话:“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通过这番话,她向贾府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不管自我发展到哪一步,他们家都是贾府的奴才,他们的命运是和贾府连在一起的。
历来的主子都看重忠心,因为忠心代表着安全,相形之下,能力与德行许多时候倒显得危险,赖嬷嬷的一番忠心剖白,抵得过林之孝默默干上很久,她将自己定位为奴才,将孙子定位为奴才秧子,让贾府感动于这忠心的同时,也陶醉于自己再造他人的恩德里。
一个聪明的老太太抵得过千军万马,赖家因此获得了最大的利益,第三代赖尚荣不但捐了个州官,还打入了宝玉薛蟠他们的交际圈,领到了这场豪门盛宴的入场券。
而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却刚刚进得凤姐房中,完成从不知名的小丫头朝有名字的二三等丫头的跃进。
和林之孝的踏实稳妥相比,赖家走的是投机的捷径,仅仅有专业素养是不够的,仅仅作好本职工作是不够的,这些能使你得到分内的待遇,但要想进行质的飞跃,还要着力于培养感情,千方百计拉近关系,成为主子的“自己人”。
时间正如小河里的水,看似不动,其实在淌。不觉,他俩已经聊到了夜半更深,依然兴致不减。
荒山说:“不得了,经你这么一说,当今很多云山雾罩的事,迎刃而解。”
可田说:“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世间任何的人和事都经不起琢磨和推敲。有良心的,他们吃肉分给我们汤喝,没良心的他们吃完肉把汤倒掉!”
荒山说:“最近单位评职称,几个人又打又骂,哪里是读书人的样子?年薪五十多万,房子四五套还不知足,还要争夺职称多领一点钱,够不要脸的!”
可田说:“我们劳务派遣的工资,年薪不及人家的零头,人比人就得死,货比货就得扔。不过,咱们知足长乐,掰着指头过日子,穷开心。”
荒山说:“现在瘟疫那么厉害,吃得越好,消化不了,化为痰湿,专为病毒提供培养基,自作孽不可活……”
可田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学会认命,看他们作威作福,还能横行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