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何老师又给咪咪布置了一个作业,去火车站画速写。当时的火车站还不用凭票进候车室,于是每天下午,咪咪在文化馆画完画、吃过晚饭直接骑车去火车站。一直画到晚上10点回家。
晚上的车站候车室,值班的工作人员不多。候车的旅客或趴或卧都是疲惫的状态,偶尔有几个
精神的或是睡过一觉刚醒来的,他们会围着咪咪,边看边议论。画了几天,咪咪发现在这里画画非常刺激,因为不管你画的好坏,这里的人只要长着
嘴还能说话的,就敢评价你画得好坏,咪咪简直是顶着巨大压力在画速写。而且不同于文化馆的那些模特,你画的那些人可不会一直给你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要么是一直在动来动去,要么是发现你在画他,马上闪开走人。
咪咪被逼得不得不在最短时间内,迅速抓住人物特征,
精炼地表现在画纸上。咪咪甚至还学会了画动态速写,眼睛像照相机一样抓拍人物的某一个瞬间动作,然后用最少的笔触快速默画在纸上,比如旅客用力扛起行李的瞬间、因为赶着检票被绊倒的瞬间、女人怀抱小孩儿张
嘴大哭的瞬间……咪咪从起初的紧张害羞到后来的收放自如,从被动的逼迫提升到主动的分析琢磨,不知不觉中她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她从心底感激何老师的良苦用心。
咪咪每天定点去候车室画速写,画到第二个月时,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她,见到她都会打招呼,好像咪咪是按时去上班的编外人员。有时还会走到她跟前,小声地提醒:
“别光顾着画画,看好自己东西,这里小偷很多的。”
咪咪感谢她们的善意提醒,还别说,她真发现了好几个贼。一双画画的眼睛终归要比普通人敏锐一些,她看到过几个装着候车、混迹在旅客中的家伙,那贼眉鼠眼、贼头贼脑的小偷气质藏也藏不住。咪咪心里鄙夷地把他们的丑态都迅速画在纸上。
零露最爱翻看咪咪的速写本,笑称它为人间百态图。有一次,零露指着其中一张速写问:“这人是小偷吧?”还有一次,她又指着一张速写问::“这人是不是在找厕所?瞧他憋的。”
咪咪笑着说:“姐姐,你真厉害,一眼就都看出来了。”零露看着咪咪,心里说,是你厉害,把细微神情都画出来了。
何晓东对咪咪的教法是无为而治,因为他的初衷就是既要激发出咪咪的绘画潜能,又不想扼杀掉她的绘画天赋,现在看来,目的基本达到。
这一天,何晓东对正在画色彩静物的咪咪说:“最近馆里要安排一次下乡采风,我先去踩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你可以带上画夹去室外写生。”咪咪欣然同意。
何晓东带咪咪开着文化馆一辆半新的小轿车,行驶在去郊区的路上。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城贯穿着黄河的一条支流,何晓东现在就顺着这条支流,渐渐驶出城区,来到了车少人稀的省国道。
“咪咪,想不想开车?你好像是刚考了驾照吧?”
咪咪一愣,自从拿到驾照就再没摸过车,咪咪开车的新鲜劲还没过去,这个诱惑挺大的。何晓东把车停到路边,两人交换了位置。
咪咪兴奋地开车行驶在路上,地广人稀、前后都没有车。
“你姐姐……零露还好吧?”
咪咪斜他一眼,没回答。你带我出来,还主动让我开车,就知道你憋着事儿呢。
“我不方便去找她,但是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
是你们家那位管你太严吧。咪咪直视前方,静静地开着车。长久的沉默,何晓东等不到咪咪的回答,打算放弃。
“你爱姐姐吗?”咪咪突然开口问。
何晓东愣怔片刻,长叹一声:“哎——她那样的好姑娘谁能不爱啊!”
咪咪又斜他一眼,你爱?你懂得爱吗!
“我和零露初中、高中同窗六年,零露从小学习画画,我是遇到她以后才开始跟着她一起学画画的。”
长久无人倾诉的苦闷让何晓东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我的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还有一个弟弟,我的家境很一般,到后期学画越来越费钱时,零露的妈妈甚至还资助过我。我都说不清楚我是先喜欢上的画画,还是先喜欢上的零露,总之,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
咪咪胸脯起伏、气呼呼地听着。
“我们高三那年,零露不顾母亲的反对,和我一起报考了美院,结果我考上了,她却落榜了。第二年,她听从母亲的意思,考取了本省的医学院,你也知道,她一直都很孝顺的。可能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叛逆的事,就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和我一起考美院吧。”
咪咪的心底波澜壮阔、呼吸急促。
“大学期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感情很好,后来确定了
恋爱关系。因为零露补习一年,她们医学院又是五年制,所以我早她两年毕业。身为独生女的她甚至打算毕业后陪我到北京发展,可是世事难料……”
可是你被领导的千金看上了,这后面的事咪咪就都知道了。
“……我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没有背景、没有门路,在北京能干什么?而且我还有一个弟弟,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所以,我又回到了家乡……分配、工作,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
咪咪早在心里暗自算过,那时候应该正是自己哮喘确诊、考上高中、被骂玩物丧志、奋起高考的那几年。难怪那几年从没看出姐姐有男朋友的迹象,难怪那几年姐姐倾尽全力地照顾自己、爱护自己,姐姐一定是被这个负心的渣男伤透了心。
“哎!现在的我,睁眼、看到的是一地
鸡毛,闭眼、又是一肚子的
鸡零狗碎,再也提不起画画的兴致……不过,我倒是应该谢谢你,咪咪,是你的绘画激情和天赋,把我唤醒了,是你让我……”
“不用谢!何老师,不,何馆长!”咪咪打断正在抒情的何晓东,她目不斜视地边开车边说:“你想知道姐姐的近况,我可以告诉你。你抛弃姐姐后,她一直单身直到30多岁,因为单身,她在单位进修、分房、评职称永远排在后边,不得已,她跟人相亲、草草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个人……那个人就像个癞蛤蟆,根本配不上姐姐!”
“嘎”地一声急刹车,咪咪把车停在了路边,她摁着急喘的胸口、冷冷地看着何晓东。何晓东满脸错愕地张大嘴巴,渐渐转变成懊悔。咪咪不停地急喘,她压下狂
乱的心绪从后座的包里找到喷雾剂,开门下车径直走进公路边的田地里,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急急地张嘴喷了几喷。
时值冬季,放眼望去,地里光秃秃的、一片苍茫。
咪咪的胸口剧烈起伏、眼底尽是水雾,往事历历在目:得知姐姐不得已要结婚的那晚,自己难过心痛到咳血!但是心爱之人的伤痛更甚于自己身上的伤痛!
姐姐为了给自己找个好老师,竟然去找了多(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年不愿联系的负心人!让姐姐伤口再添新伤的帮凶,竟然正是自己!
最近几个月她疯狂投入地画画,以为过去的伤痛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亲手揭去疤痂,却发现下面依旧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似乎永远难以愈合,可恨的是造成伤痛的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却凑到跟前,恬不知耻地来了一句:“怎么搞的,受伤了?我也很难受的。”
何晓东!你个混蛋!
许久之后,咪咪恢复了平静,她走回路边。何晓东已经坐回驾驶位,咪咪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何晓东脸色苍白、发动汽车行驶上路。
一路上,两人沉默,再无话说。
下午,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咪咪选好角度,支起画夹开始画画。何晓东取出车上的相机,开始四处拍照。很快,两个小时过去,咪咪冷得站起来,边跺脚边等着画儿干。何晓东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一句话,似乎他已经失去了教咪咪画画的资格。回去的路上,两人还是全程无话。
随后的日子,两人在各自的屋里各忙各的,何晓东继续好好当他的馆长,咪咪照旧玩命地画画。马上就是春节,春节过后,她就要去北京参加专业考试了,她恨不得吃住都在那间小仓库里。何晓东每天会去看看咪咪的画,只是他每次点评指导时都会有点心虚,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咪咪的了,无论是绘画技法,还是做人做事。
咪咪和美院的赵老师通了电话,得知春节期间初六到十五,他们成教部有一个为期十天的考前集训班,于是咪咪决定初五就去北京,参加那个考前集训。
除夕下午,文化馆放假,何晓东特意去馆里和咪咪告别。他推开小仓库的门,看到咪咪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在扫地。
“哦,不用扫,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用这间屋子。”何晓东说。
咪咪看他一眼,既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没说话。
“去北京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吧?路上注意安全,考试时有一颗平常心就好,不必在乎周围考生画得怎么样,正常发挥出你的水平就好,咪咪,你画得已经非常好了,你会考上的。”何晓东自己都觉得自己啰里啰唆,
咪咪扫完地,把扫帚放回角落,她对着何晓东鞠了一躬说:“何老师,谢谢你这几个月对我的指导,你是个好老师。”
何晓东怔怔地看着咪咪,似乎在等着咪咪下句话就会说出:“但是却不是一个好的……”可咪咪已经背起自己的包,推门走了。
他若有所失地环顾四周,以前有面墙上贴满了咪咪的画,现在都被她收走了,显得空荡荡的。何晓东目光顺着那片墙看,突然发现一处墙缝里长出几棵小草,小草中间还开出两朵紫色的小花,现在是冬天,居然会开花?何晓东有些欣喜地走过去用手抚摸,却哑然失笑,原来连花带草,都是咪咪用水粉颜料画上去的……画画是个苦差事,咪咪每天从早到晚泡在这里画画,一定是枯燥无聊极了,就画了点小花小草陪伴自己。
何晓东用手轻触那些画上去的花草,似乎窥见了一丝咪咪的内心世界。平时咪咪总是沉默寡言,深深地藏起自己。他不禁轻笑,咪咪呀!咪咪!虽然你总是小心谨慎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可是你的眼睛早出卖了你——看我总跟看情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