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子和他的小伙计四货是在夜里进到南京的。南京街道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让大春子震惊，他和四货走在街上，处处是烧焦的痕迹、鞋底是粘腻的感觉，两人惊诧地张大
嘴巴、越走越慢。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大春子的
嘴，还把他一个劲地往后拖。大春子是从小跟着他干爹丁有龙学过拳脚的，他只慌
乱了一秒就一个下蹲紧紧抓住身后人的胳膊、给他来了一个过肩摔。
“哎呦——”随着一声克制的惨叫，月色下一个又瘦又小的
老头儿躺在大春子跟前。他扶着后腰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是中国人！姑爷。”一旁的四货蹲在旁边小声说。
大春子抹了一把脸也忙蹲下来，他伸手扶起地上的老人。
“没事吧？我当是小日本咧！”
老人伸手指指旁边的一个窄巷子，说：“去、去那里面再细说。”大春子利索地背起老人小跑进了旁边的窄巷子。
“往前，右拐。”老人在背上小声指挥着大春子。
大春子停在一堆烧焦的门框瓦砾前，老人从他背上滑下来，熟练地移开旁边的一个大水缸钻进后面的小洞，他回头对正不知所措的大春子和四货说：
“跟我来！”
四货和大春子赶忙依次爬进去，四货身形瘦小还算顺利、大春子一米八的魁梧身材就着实费了些劲儿。老人点起一个豆大的油灯放在最里面的墙角，虽然洞口小，里面却还挺大，看上去像是一户人家的厨房。三人都靠墙坐在地上。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老人边揉后腰边压低声音说。
大春子和四货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们看看大街上哪还有人影子？”老人继续用气声说。
“我寻思，这不是大夜里的么？”大春子也学着用气声说。
“大白天也没人！”老人说，“尤其是你们这种青壮男子！要让鬼子撞见了，一句话不说就直接开枪打死！”
四货倒吸一口凉气、禁不住开始发抖。
“那咱们的兵咧？就没人保护咱们老百姓么？”大春子急切地问。
老人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儿，他把头埋进膝盖里、肩头耸动无声地哭泣。
“……太惨了！太惨了！那些兵娃们战死的惨……活下来的更惨！还冤！”老人以手蒙眼边啜泣边说：“你们以为日本鬼子留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是作什么？就是为了处理尸体！”
“日本鬼子不是人！兵娃们已经投降当了俘虏，结果还是被鬼子骗到荒郊野外一通扫
射……”
大春子和小伙计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那外边咋一点都不知道咧？”大春子问。
“鬼子封锁消息，没活的中国人能出去了——对了，你们跑进来作什么？”
大春子也立即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写着地址的那张纸，递给老人，说：“我们要去这个地方……找我女人。”
“……女人？别找了……现在这城里没什么活着的女人了……”老人没接那张纸，只是呆呆地说着。
“你、你说啥？”大春子急得提高了音量。
“……都说了，鬼子不是人！从8岁到80岁只要是女的都是先奸后杀、不留一个活口！我家里的女人从老到小都是这么死的！”老人抹把眼泪悲切地说。
大春子已经气到浑身抖个不停，他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
“小鬼子！我日你先人！”
老者从大春子手里接过那张纸，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儿，又还给他：
“别费劲去了，这个地方早就遭轰炸夷为平地了，后来又经过鬼子的几次扫荡，现在就是一片废墟。”
“姑爷！”四货眼看着大春子眼睛一翻往旁边地上倒去，不由小声叫了出来。老人和四货两人合力把大春子扶正放平了，老人用力掐着他的人中。连日来的奔波心焦和担惊受怕，让大春子心力憔悴，刚才老人的一番话让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灰飞烟灭了。
大春子醒缓过来、睁眼看着头顶上
黑黢黢的烧焦的房梁，一句话也说不出。
若男啊若男，你还活着么？我该怎么和老爷还有干爹交代？
“你们赶紧走吧，在这儿呆着，你们一露面就得死！”老人叹口气接着说：“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个命还能出得去？”
四货紧张地推推大春子说：“姑爷，咱们是赶快走？还是接着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找到若男我不走！”大春子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哼——”还没等四货反应，老人就是仰天一阵压抑的悲鸣。
“鬼子能让你找到尸体？！鬼子用刺刀逼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挖了大深坑，把成堆的尸体扔进去、倒进汽油放火烧！烧成
黑疙瘩再用土埋……”
一边的四货已经捂住嘴开始干呕。
“……就这么折腾还是埋不下的，后来又推了车往江里倒……扬子江上都漂浮着一层黑黝黝的沫子……”
大春子猛不丁地翻身坐起，“狗日的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老人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说：“嘘——别冲动！”他起身走到一个灶前的大铁锅边上，摸到水瓢舀了半瓢水，递给大春子。此时，大春子已经被四货扶着重新靠墙坐好，他接过水喝了几口递给身边的伙计，四货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水。
“你是哪里人？家里是不是还有老人等着？”
“陕西的，家里边我爹、我女人的爹都等着我们回去。”大春子眼睛有点湿润。
老人又是一声长叹，“那还是回家吧，别让家里的老人空等一场！”
大春子只是拧着眉不说话。
“这样吧，把你女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明天去自治会那里打听一下。你们没有良民证，千万别出去，就是藏在这里，白天也别出声、别有动静，时不时会有鬼子巡视，听见响动就直接开枪！”
“……谢谢大恩大德！老人家！”大春子双腿跪地就开始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我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都是中国人，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老人从橱柜里拿出一袋子发霉的黑芝麻糊，三个人就那么干着吃了，大春子才知道这片废墟瓦砾就是老人原本的家。天还没亮，老人悄悄走了。大春子和小伙计吹灭小油灯，靠着墙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天大亮后，厨房里也有了一些光亮。就在他们窝着打盹、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似乎有三四个人的样子，两人互看一眼都紧张地屏住呼吸。脚步声在院子里徘徊一阵儿渐渐远了，两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夜里老人回来。没有点灯，直接说道：
“打听过了，早先城里的女人跟小孩在一个外国人的护送下出去过几批，说是送到这个地方了。”
老人说着递给大春子一张纸条，“后来就没什么中国人能出去了。城里有几个安全区，不过里面都没有你说的那个名字。”
大春子接过纸条，发了一阵儿呆就拉着四货给老人磕了几个头。这一次老人没拦着静静地受了礼，片刻后说：“我的儿女都死了、没后了，就当你们俩是我的后人，提前给我磕头送行了。”说着递给他们一个包袱。
“里面是两身衣服。带血的，别嫌脏，穿上！万一真碰到鬼子，就装死人！”
两人听话地套上衣服。
“赶紧走！趁夜里我还能送你们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