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半个月的休养,林若男的身体结实了一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她终日穿一身皂衣、披着她爹的老皮袄晃荡在里院。大春子已经带上村里的后生开始盖炮楼,炮楼不大,从外观看是个高15米直径不到6米的一个大圆柱体。
丁有龙看若男整天呆在二楼的戏台上往外张望,有一天跟上来递给她一个木盒子。若男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双筒望远镜!若男拿起来,喜出望外地问:
“大大,这是哪儿来的?”
“你爷爷留下的……你爷爷那是个奇人,给你留下不少好东西咧!”丁有龙感慨。
林若男把望远镜放在眼前一边四处望着,一边赞叹:
“真清楚,这至少是五倍的吧……大大,我爷爷还有啥好东西?”
丁有龙看若男高兴,就觉得自己也心情舒畅。他作了个开枪瞄准的手势,说:
“还有一把毛瑟手枪,等你身体再好点就给你。”
“大大,我现在就要!”若男开始耍性子。
正在这时,孙墨海端着药碗上来。
“天越来越冷了,若男你倒天天往外跑。”
“没事,先生。我穿的厚。”
若男接过药碗慢慢喝着。
“前院的女人们差不多做好饭咧?”丁有龙问。
“嗯,一会儿就给盖炮楼的男人们送饭去。”孙墨海答。
一边的若男听了插话说:
“别让女人去送,让张厨子去送。”她看丁有龙和孙墨海都看着自己,又加重语气说:
“听我的,就让张厨子去送。”
“好、好。”丁有龙马上答应。
“姑爷呢?姑爷不用在外面吃吧?这天寒地冻的!让张厨子顺便把姑爷叫回来?”丁有龙问若男,若男点点头。
“反正咱们也要磨洋工咧,姑爷在那儿磨,还不如回家来磨咧。”
“姑爷……”
林若男听丁有龙在自己耳边左一个姑爷右一个姑爷地说,早不耐烦了。
“姑爷长姑爷短的,叫这么亲,要不你和他成亲去?”若男把药碗往丁有龙手上一撂、冷着脸说。
“……没、没大没小!”丁有龙被噎得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他挑衅地说:“那是你爹给你定的亲,你心里不痛快找你爹去!”
“那大大你把我爹找来,我跟他评评理。”若男不甘示弱地回
嘴。
“你、你爹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林家有后?”丁有龙耐住性子说。
“哼——谁看上的谁去成亲,大大,你那么喜欢你去成亲?”若男没皮没脸地说。
“那是我干儿!再说咧,我能有那个功能?我能让林家有后?”
“哎呀呀!都闭
嘴咧!这说的都是啥话!这小的没有个小的样儿,这老的也没有老的形儿咧?”一旁的孙墨海早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这爷俩的斗嘴。
丁有龙、林若男瞪着眼对视片刻,突然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丁有龙看着这个自从回了家就半死不活的女娃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朝气,心里欢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打小就淘气,敢把小鞭炮拆了藏在他烟锅里、自己一点呲一脸
黑的骄纵小丫头。林若男也笑着看眼前这个人,只有这个龙大大才能和她这么斗嘴。因为小时候,她每次作弄完他,大大既不会生气也不会去告状,而是把她拦腰一抱,伸手把自己脸上的
黑再抹回到她脸上……
中午,大春子回来吃饭。四个人聚在里院若男的西厢房里,围着炕桌吃饭。大春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数落:
“福全那个憨货,我紧地暗示他,干慢点干慢点!结果小鬼子往他跟前一站,那个憨货就跟抽上大烟一样不要命地猛干!”
周围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
“要不抽空我给他讲下秦始皇盖陵墓、最后工匠们都死里面的事?”孙墨海说。
“可不敢!就福全那个怂货,下次小鬼子再站他跟前,他还不吓得尿
裤子咧?”大春子边笑边摇头。
正端着碗小口喝面汤的林若男微微皱眉、默默地放下碗。
“没错!那货就是个见事就躲见吃食就抢的怂货!不行就把他换回来,别坏了咱们的大事!”
“他才不干咧!出工盖炮楼小鬼子应许下好处,给发良民证!”大春子说。
“哼!没血性的怂货!屁好处咧!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丁有龙不屑地说。
林若男已经是一阵恶心反胃,这两人还真是亲爷俩儿!这顿饭把屎尿屁都聚全了!她把桌上的那盆面疙瘩汤往丁有龙面前推推,说:
“大大,赶紧吃吧,趁热乎的。”
“哦?好、好,我趁热吃。”
“不过,有这帮林姓本家住咱们家里,也不是全是坏处。”大春子若有所思地说。
“咋?”丁有龙问。
“那个汉奸翻译问过我两次,问我为啥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个大宅子里,这肯定是小鬼子让他问的。”大春子说。
“看来,是人多鬼子不好对咱们的宅子下手,鬼子还是有所忌惮咧。”孙墨海思索着说道。
“嗯,是咧。”大春子点头。
下午,大春子回去接着出工。丁有龙禁不住林若男的软磨
硬泡给她从暗道里取出了那支毛瑟手枪,教会她怎么开保险、怎么上子弹、怎么瞄准开枪。林若男像是个得着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拿在手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她想了想又从炕柜里翻出了一个她小时候用的弹弓,那是丁有龙给她做的。小时候她玩弹弓,用的子弹都是黄豆,现在粮食紧缺,她只好在院子里捡了一些小石子。
转眼到了月底,据说有的村子里炮楼已经盖好了,盖炮楼的人也都还好好的没事,林家的这几个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村的这个炮楼也很快盖好,马上就快进腊月了,进了腊月就离过年不远了。
这天,林若男又在二楼戏台上用望远镜看周围。前院传来一阵喧闹声,她猜又是谁家的男人打婆姨吧。果然,望远镜的镜头里,那个穿枣红棉袄的小媳妇被一个男人追得抱着头在前院里四处躲着。若男把倍速调到最大,镜头里的女人肤白唇红,脸上似乎还带着泪痕。若男的镜头追随着那个枣红棉袄,直看得忍无可忍。她掏出弹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石子,套进皮带里扯到最长,瞄准、松手……没打着;再来,又没打着。
林若男意识到是距离有点远。她几步跑下戏楼,去开院门,却发现院门从外面锁着。若男看到靠墙边堆着几根旧椽子,就立起一根。她从小就登高爬低、翻墙爬树,就试着往上攀爬,嗯,还好,小时候的童子功还没丢。她直接爬到回廊的顶上,猫腰走着一直走到前院。
那个男人还在追着打那个枣红棉袄,若男扯开弹弓、瞄准。
“嗷——”男人一身惨叫,捂住耳朵。可能没意识到是被人打了,他没停下自己的步子。
“嗷——”又是一声惨叫,男人抱住脑袋。他猛一回头,大喊:
“谁咧?”
被追得四处逃窜的招娣也意识到她男人是被打了,她也抬头看,看到的正是趴在廊顶上扯开弹弓瞄准的林若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林若男,苍白的脸上嘴唇灰白没有血色、眼下也是一片青灰,好像是天天熬夜的样子,一副弱不禁风的病人模样。日后,这张苍白的脸曾无数次地进入到她的梦中。
此时的林若男手一松,第三颗小石子
射出。
“谁?你到底是谁咧?”可惜男人发现了她,躲过了这颗“子弹”。
“有种你下来!”男人跳着脚嚷道。
灶房墙角处堆着一大片烧火用的玉米秸杆,林若男纵身一跳,落在那堆秸秆上。
“你是谁?凭啥打我?”男人叫道。
“你凭啥打女人?”林若男站稳后掸掉身上灰尘、冷冷地问。
男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我打我自己的婆姨,关你屁事!”
“你打女人,就关我事,我就要管!”
林福全看若男的气势,不像一般人家的婆姨或是女娃,他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咋办。与此同时,招娣也一眼不眨地看着若男,开始她看若男一身皂衣、又是一头短发,以为他是谁家的小子,等到听她说话,才发现是个女人。
三个人僵在这里,却见一个人扛着一筐沙子从外面冲进来,他把沙筐往地上一仍,说:
“谁叫你跑出来!”似乎是在责问,语气却是藏不住的担心。
“大春哥——”
若男轻轻喊了一声,就摇晃着往后倒去。
“若男!”
大春子向前一步、一把托住,抱起人就往里院跑。
“若男?林家大小姐回来咧?”林福全自言自语道。
若男?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招娣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大春子抱着若男径直跑到里院的院门口,嚷道:
“孙先生,快开门!”
手拿钥匙的孙墨海从屋里出来,看到昏迷的若男,吃惊地问:
“若、若男,她啥时候跑出去的?”
他赶紧开锁开门,跟着进去,又把里院的门插好。大春子跑进若男屋里把她侧放在炕上。等她醒的时间,大春子跑回前院问清楚事情经过。
一袋烟的工夫,丁有龙从暗道里出来,他一直在里面摆弄那几杆毛瑟步枪来着。
“……是若男自己跑出去的,她爬到回廊顶上,又从廊顶上跳下去……”
大春子对丁有龙和孙墨海小声说着。
丁有龙倒吸一口凉气:“若男这个二卜楞子,人家两口子打架,她参乎啥咧!还敢从廊顶上往下跳?她忘了她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大包咧!”
“若男这个娃呀!就是爱意气用事!”孙墨海也忍不住埋怨。
“那个福全,就他尽惹事,把他赶出去算球咧!”大春子不满地说。
“再看看吧……你带筐沙子回来干啥用咧?”丁有龙问。
“是先生和若男要的,我也不知道干啥用。”
“哦,要用沙盘布阵咧,”孙墨海解释说,“据说东汉光武帝时候,他的大将军马援就曾经‘堆米为山’,给他演示地形地物、指点山川形势、分析战局,最后在高平第一城漆县大获全胜!若男跟我也想来个沙盘布阵、知己知彼咧!”。
“那可好!我这就把沙子搬进来!”大春子兴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