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快、快跟出去看看。”若男紧张地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大宅子院深墙高、又有回廊,她在院子里各个角落都试过了,除了里院最高处的二层戏楼,远处的炮楼是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的。只要在院子里就还有安全感,可一旦出了院子就不好说了。
没有给若男更多担心的时间,炮楼那边就传来几声枪响。若男要出去看看,被身边的孙墨海和招娣死活拦住。不一会儿,丁有龙背着满身是血的大春子跑进里院,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路的血迹。
“去戏楼下的大屋,那屋有大条案。”孙墨海在院子里喊。
丁有龙把大春子放在大条案上,大春子浑身是血、胸口和肚子上的窟窿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若男步履踉跄地走到条案前,紧紧握住大春子的血手:
“大春哥——”若男的泪一下子涌出来。
“太、太窝囊了……还、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小鬼子咧……”大春子虚弱地说,
嘴里也开始往外冒血。
若男哭得说不出话来。
“……太、太窝囊了……太……”大春子的
嘴唇不再动,瞳孔渐渐放大散开。
“大春哥——”若男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一旁的招娣紧紧搂住若男。
“……鬼子太牲口咧,四
叔离炮楼还老远他们就开始放枪,四
叔挨了一枪、大春子跑过去挡在他前面结果又挨了两枪,要不是大春子用最后的力气把四
叔给拖回来,都没人再敢往前迈一步……”
丁有龙看着大春子失神地说。
“我娃儿死不瞑目咧!”丁有龙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合上大春子一直睁着的眼睛。
“啊——”突然招娣尖叫一声、指着院外。屋里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四
叔的一只耳朵全是血,他把那个捆着手脚的小鬼子拖到院子里,手起刀落、一道红色血光飞出,那个蒙着眼睛的小鬼子已经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招娣都忘了再次尖叫。白茫茫的雪地上,小鬼子身下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花朵,越开越大。四
叔扔了大刀,仰天开怀大笑。他的脸上既是自己的血又是小鬼子溅上的血,顶着一张骇人的血脸又唱又跳,从地上捧起一把一把的雪抛向空中。
“喜从天降——哈哈哈——喜从天降咧——”
四叔也疯了。
孙墨海吩咐几个小伙计把四叔捆回里院的空屋里,又张罗人把小鬼子的尸体从暗道拖走绑上大石头扔到黄河里。丁有龙和若男给大春子脱去血衣擦洗身子,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收拾妥当。孙墨海把丁有龙劝回屋里,招娣扶若男回到西厢房。
若男一回到屋里就瘫倒在炕上开始发烧。昏暗的油灯下,若男再次说起糊话:
“报仇……我要报仇……”
“疼……疼……囡囡,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大春哥,你等我……我会给你报仇的……”
……
招娣在身侧紧紧搂着若男,一边擦自己的泪一边抹去若男眼角溢出的泪。
“若男,好若男,别难受,走了的老爷和姑爷都会保佑你的。”
天将亮时,若男安静下来。招娣以为她睡着了,仔细看时却发现若男正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那盏豆大的油灯。
“若男,姑爷走咧,你别太难过……以后你还会遇到好人家的。”招娣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一直当大春哥是哥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他成亲。”若男轻轻说道。
“若男——”招娣惊诧不已。
“不光是大春哥,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任何一个男人成亲。”
若男朝那盏微弱的灯光伸出手去,眼看就要碰到火苗,招娣赶忙握住她的手。
“……招娣,你相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人,你总是想着她、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白天想、夜里也想……你想和她说说不完的话、高兴的事想和她说、难过的事也想和她说,想和她一起读书、写字、吹笛子……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觉得幸福、快乐……”若男看着灯火喃喃地说道。
“我信,我相信,若男。”
以前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信,是有那样一个人!那个人会比爹娘还亲、比姐弟还近……比男人还体贴可靠,招娣想着把紧紧握着的若男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
“可是那个人死了……爹爹死了,现在大春哥也死了。”若男又开始流泪。
招娣很想说,你还有我!若男,你还有我!可她太过卑微、太无足轻重了,她只能紧紧地把若男拥入怀里。
“……这个世道,真叫人绝望啊!招娣。”
招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若男,你别绝望啊!
“若男,你、你看窗户外面,天就快亮了!”
两人转头齐齐看向窗外,静静看着。大雪下了一夜,现在似乎停了。若男靠在招娣怀里,终于疲惫地合上眼睛昏沉沉睡去。招娣看着怀里的人,惨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的眼角又涌出一大颗泪珠,她看着看着,不由地把嘴凑到跟前、轻轻吻去那颗泪珠。
清晨,人们陆续起来。一夜的大雪完全覆盖了昨夜的大片血迹,前院里的人们只知道林家姑爷昨晚为了救回四叔被炮楼里的日本鬼子打死了,并不知道疯了的四叔还在里院砍死了一个小鬼子。
一夜之间,丁有龙老了十多岁。孙墨海看他站在大屋里看着大春子的遗体,背竟然有些驼了,真是唏嘘不已。
招娣接了一桶水匆匆回屋,丁有龙孙墨海见了也跟了进去。
“若男又发烧咧?”丁有龙问。
“嗯,烧了一宿,也喊了一宿疼。好歹天亮时候睡了一小会儿,现在又开始喊疼咧。”招娣答。
“丁管家,得想个法子咧,总这么个疼法,人太遭罪咧。”招娣心疼地说。
“家里倒是有大烟膏子,以前老爷犯头疼时就爱抽两口。我也和若男说过,可她不叫人给她用。”丁有龙说。
“为啥?”招娣不解地问。
“若男说她宁可要清醒的疼,也不要醉生梦死的麻木。”丁有龙说。
“可再这样子疼下去,人就要不行咧。”招娣说,她是夜夜见证若男睡半宿疼半宿的,若男遭的罪她最清楚。
“孙先生——”招娣求助地看向孙墨海。
丁有龙孙墨海都凑到炕前仔细看若男,若男闭眼躺着,呼吸微弱、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毫无血色,除了嘴唇微动和躺在那间屋里的大春子也没啥差别。丁有龙孙墨海对视一眼,丁有龙转身出了屋。很快他手托一个托盘回了屋里,托盘里是个烟枪。丁有龙教会招娣怎么装烟膏、怎么点烟炮就出去了。
老爷走了,大春子也走了,大春子走得还是那么猝不及防,丁有龙一下子失去了主张,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林家该怎么办?他蹒跚地走进大春子的灵堂,看着大春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丁有龙木然地坐到门槛上,开始不停地抽起烟锅。孙墨海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若男屋里,招娣跪在炕上,点着烟枪。她把烟嘴凑到若男嘴边,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的若男,连吸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似乎是闻到了气味,她微微皱眉无力地躲着。
“若男,别躲,别躲,你得挺过去呀!”招娣急得拿烟嘴去追若男的唇。
若男被烟气呛得咳嗽起来,惨白的脸色更加青白、呼吸更加微弱。招娣吓得丢了烟枪、把她托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用手给她慢慢顺气,她六神无主地顺着若男的前胸后背,只觉得若男的心口似乎都渐渐凉了。招娣抑制不住失声痛苦,她抱着怀里的人,甚至有了陪她一起死的念头。片刻的恍惚之后招娣突然用袖口胡
乱擦干脸上的泪,她吸吸鼻子,捡过烟枪重新点着。招娣深吸了一口,然后凑近若男,她小心地捧起若男的脸,把那口烟送进若男口中……
接连几天,招娣不曾宽衣解带、甚至都没怎么合过眼。她把炕烧得暖暖的、每天白天在炉子上熬药熬粥,然后小心地一点一点喂给若男吃;夜里就悄悄地点了烟膏子让若男吸;终于把人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清醒过来的若男怔怔地盯着炕边的烟枪,招娣低头不敢出声,等着她跟自己发脾气,可是若男什么都没有说。招娣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着元神回归的若男,连丁有龙和孙墨海都不得不承认招娣的功劳。
这一天,若男被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她披衣下炕。一旁的招娣看她摇摇晃晃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住若男。两人出屋,地上的雪已经融化干净,一个工匠正在拿着榔头和凿子刻石碑。若男呆呆地看了一阵儿随即回屋,她找出宣纸让招娣铺纸研磨,然后提笔写下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许久没写大字,若男不满意,写了又写,一连写了十多张,才挑出一张稍微满意一些的。她把纸卷起来递给招娣,说:
“告诉工匠,照这个字刻。”
招娣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啥,她只是对若男的话言听计从。她出去把字交给刻碑的工匠,就见工匠看了立即站起来去找了丁管家,接着丁管家又去找了孙先生。随后两人直奔若男的西厢房。招娣不敢跟进去,只得贴在屋外窗户边上听。
“若男,你这、这写的是啥咧?”丁有龙的声音。
“大大,你不是一直想让大春哥跟我成亲么?这也是我爹的意思。”若男平静的回答。
“现在大春子已经走了……咱们不讲究那个。”丁有龙说。
孙墨海展开那张纸,上面竖着写有两行字:夫丁大春 妇林若男 合墓
“若男,即使你有这心,也不用早早地就立个合葬的墓碑呀——这对活着的人可不吉利。”孙墨海说。
屋外窗户旁的招娣随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黯然地垂下头。
“若男,我知道你想报仇,给你爹、给大春子、给咱们的国仇家恨报仇,可是你听我说,报仇有我和孙先生咧,还有一帮林家养的伙计,轮不上你!你只管养好身体,以后林家就指靠你……大春子是先走咧,可还有别的好后生……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你成了亲,再养一堆娃娃,林家就又起来咧!”丁有龙说得有点激动起来。
屋内长久的沉默。窗外的招娣想起若男曾跟她说过的话:她不会和任何一个男人成亲的。
“大大,你想的太简单了,你还看不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屋里传来若男掷地有声的话语,紧接着是孙先生的一声悲凉的长叹:“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鬼子杀中国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我上哪儿去找个世外桃源成亲生娃?”若男又追问一句。
屋里再次沉默。
大春子葬在了林老爷的旁边,在若男的坚持下,墓碑上最终刻了她写的字。西北风凛冽、唢呐声凄凉。招娣心里不是滋味,看着还好好站在自己身边的若男提前给自己选好了墓地、刻好了墓碑,她似乎突然理解了若男那天夜里说过的话:
“这个世道,可真叫人绝望啊!”
腊月十五这天,大春子的头七,几个人正在里院说话,一个小伙计匆匆跑进来,叫道:
“炮楼里的鬼子进院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