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不几天,张叔又来了。还给赵爷找了个活儿,说是给一家药厂糊纸盒,糊五个纸盒,赚一分钱;还是把料取来,在家糊。张叔说他老婆也在家糊这个,一个月咋地也有十几块的进饷。赵爷说行啊,这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能在家看个门做个饭,也不耽误看妞妞,就应下了。张叔说抽空让我跟他去认识一下掌柜的,顺便再把料糊纸盒的取回来。之后,这俩人儿就又来上了浑的。我不愿意听,领妞妞去河沿溜哒了一会儿。
妞妞这两天见好,饭量也比以前强多了。没准真让张叔说着了,妞妞兴许得的不是肺炎,真那样妞妞就有救了。等我领妞妞回来,赵爷瞪着眼珠子就骂我。说:“小兔崽子,翅膀还没硬呢,就他妈学会掉小脸子了。人家老张来是好意,给咱拉咕点事儿做,你这日子不也能宽快宽快。人家吃饱了撑的?不就冲着和你叔的交情吗?我顺着他唠点浑嗑,那不也是冲着咱在这旮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吗。再咋的,人家在这旮也比咱熟啊。你看你那驴脸拉拉得,跟谁欠你二百吊钱似的。你欠了人家的人情,知道不?”
我说:“我没生气啊。我就领妞妞走走。”
“放你娘的罗圈屁。”赵爷真激了,他说:“人家来,还要领妞妞去让他老婆子给叫叫。你到把妞妞领走了。我看你是任屁也不懂,书都让你白念了。”
我还犟,说:“我就看不上他那得瑟劲儿。”
“你个生瓜蛋子。人家跟你得瑟了?”赵爷缓了缓口气说:“全子啊,不是赵爷诚心要骂你。在世道上混,没个人缘,到啥时也行不通啊。眼下咱爷仨落到这步天地,你叔又不在,咱他妈就得活分点。你说你看不上人家,那穿衣戴帽各好一套,人家喜好玩娘们儿、喜好逛窑子,害你啥事了?哦,就你正经,就你体面。那你叔也有嗜好,你咋不硌应,你咋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你叔粘乎呢?你和你叔粘夹,别人谁给你脸子看了?小全子,别寻思你念了两天半书,就是他妈是鸡巴不打弯儿的圣人了。那韩信比你硬整不,胯下之辱他也得忍。做人,得容人,得能装事儿。知道不?”
我哭了,心里是连熬糟带委屈。玉良不在,老叔也不在,别提多堵得慌了。
“还有脸哭。”赵爷说着,拍桌子上两快钱,说:“拿这钱,买上两棒子酒;明个儿赶紧过去谢谢人家,听见没?”
“嗯。”我抹了把眼泪,把钱推给赵爷说:“我有钱。”
“我让你拿着,你就给我拿着。”赵爷一立眼,说:“咋的,我说话不好使啊?”
第二天吃了晚上饭,我拎着酒,领着妞妞去了张叔家。
张叔家还是那么乱,我进屋,正做饭的张婶拎着饭勺子,说:“俺那娘,这不是来了俺那大兄弟哩。”张叔迎出来,把张婶拨拉到一边,说:“他叫你婶子,你叫他大兄弟。虎啊?”
“你看看俺,见着你这些吃官饭的就糊迷。”张婶说:“赶情是大侄子哩。”
我向张婶问了好,就领着妞妞随张叔进了里屋。一个小小子从炕上蹦下来,站炕沿那紧瞅我。
张叔拍了一下小子的头说:“问大哥哥好。”
小子没吱声,呲牙笑笑。
“张叔,这是你儿子?”
“是啊。不懂事,淘得没边儿。”
我拉过小子说:“叫什么啊?”也把一包糖快递给小子说:“吃吧。”
“小疙儿。”小子又呲牙一笑。
张叔冲儿子叫:“和小妹妹一块儿吃。”
我把酒搁在桌子上,跟张叔说了说来意。
张叔说:“这让我怎么敢当啊,你叔可是没少帮我啊。”说着,他就叫老伴儿,说妞妞吓着了,让她给叫叫。
张婶擦擦手,抱妞妞去了外屋,小疙儿也跟了出去。
张叔问我:“吃了没。”
我说:“撩下饭碗,就过来了。”
张叔指指炕上地上,摇着头说:“你看看,你看看。到现在饭还没吃上呢。”
我说:“都忙。”
“你看我在外面像个人似的,一回家我就有气。这哪是过日子啊。”张叔说:“不说这些了。”就跟我说明天要和我去见药厂掌柜的事。我说行啊。坐了一会,我怕耽误张叔他们吃饭,就领着妞妞回去了。路上我核计,张叔和他老婆也太不相配了,看那老婆就像张叔他妈。后来我听赵爷说,张叔的老婆是打山东家自己找上门儿来的。那会儿,张叔正和一个洋学生吊膀子,老婆找了上来,洋学生当然就翻糟子了。张叔也只好眯眯儿地和这老婆过了;可自打生了这个小子后,老婆就做了病,不能生不说,连两口子的事都做不了。
伏天虽说是热,可过得也快,转眼上秋了。妞妞的病还真好了,赵爷也不住手地糊纸盒。张叔也不住脚地往咱家钻,一来二去,两家都熟了。张叔一来找赵爷唠浑嗑儿,就把妞妞支他家跟小疙儿玩去。张婶也稀罕妞妞,说赶明儿让妞妞给俺小疙儿做媳妇儿。我虽说是上班下班地忙,但心里总不踏实,总想着要去看看玉良和老叔,要说上营口吧,远点,没时间。要上奉天,容易,当天就能返回来。可就是不知道该咋去;也不知真去了,该上哪去找第一监狱。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还是在那个刑讯室,玉良被“大”字绑在架子上,一群日本兵撰着鸡巴在做他后面,他后面淌那么多血;老叔被扣在铁案子上,吊着鸡鸡给过电;老叔的鸡鸡给吊得、电得有二尺长,有洋镐把那么粗。我是哭了这个喊那个。把赵爷都哭醒了。赵爷搥我一杵子说:“哭丧呢?”
我说:“想玉良,想老叔了。”
赵爷就叹气,说:“都是命啊。”
我说:“咋的我也要去看看。”
“真去了,你也摸不着门啊。”赵爷说:“要不我跟老张过过话,看他有啥主意。”
“要能问,我早问了。”我说:“看他那样,对老叔的事不咋上心,他就知道他那点破事儿。”
赵爷说:“咳,谁都有谁的小九九啊。”
过了几天,赵爷跟我说:“你不是想去奉天吗?”
我说:“对啊。”
赵爷把我拉进屋,关上门,说:“我打听着了一个信儿。”
我急得催赵爷,说:“你快说说。”
“我去送货,罕巴见儿地跟药厂掌柜的透了透话儿。”赵爷说:“我没说是你叔,我说是我一个邻居,看着怪可怜的。那掌柜的挺和气,就给了我这么个信儿。”
“说呀。”我紧追着说。
赵爷说:“听掌柜的说,没判的见不着。判了刑的,到日子能见。”
“是吗。”我像连雨天一下子看到了晴日头,问:“他没说,啥日子能见?”
赵爷说:“那他也说不准,日子都是监狱定的。”
我急着问赵爷:“你没问他第一监狱在哪旮吗?”
“问了。”赵爷说:“他说是在奉天大南门外二道岗子。”
“我一定得去。”
星期天我去了奉天。一大早,在奉天驿下了车,我跟人家打听大南门咋走,人家就告诉我咋走咋走。都晌午了,我才找到第一监狱。监狱的大铁门紧关着,两边站两背枪的日本兵,我走过去想问问,日本兵听不懂我的话,端着枪“嘿嘿”地撵我走。我也只好走开。走到马路拐角,看路边有个买烟卷的妇女,我就过去问她,我说:“大姐,这是第一监狱吗?”
那大姐说:“你不认识字啊?”
我说:“大姐,行行好,我是外地来的,想看看关在这里的叔叔。”
那大姐像审判官似的问我,说:“判了吗?”
我说:“判了。十年。”
“哦。”那大姐说:“判了的都在这。好像下月20号有一回,你得再勤盯着点。”
我说:“下月20号,能准吗?”
那大姐瞥了我一眼说:“你看你这个人,准不准的你问他们,我就是个买烟卷的。”
我谢了大姐,搭拉着脑袋往回走。
回到抚顺,我一直惦记这下月20号,我合计,就是有天大的事,20号我也得去奉天。到了下月20号的前一天,我壮着胆子去跟姜股长请假,我说我要去趟奉天,想请一天假。姜股长看了看我说:“你可是从未请过假的哦。”我说一个亲戚病了,怕是要不行了。姜股长警告我,说:“可要奉公职守啊,就这一回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又去了奉天。到了监狱,看监狱门前围了有上百号人。我问了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得先登上记,等着叫你的名,才能进去。我就挤到前面登了记;然后,就在太阳底下等。一直等到下晌了,一个警察站监狱大铁门上开着的一个小铁门旁边叫“马德全”。
我使劲挤到前面说:“我是。”
警察问:“囚犯姓名?”
我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警察冲我吼:“哑巴?”
我想可能是问我来看谁的,我忙回答:“关凤翔。”
警察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叔叔。”
“嗯?”警察一瞪我。
我赶紧说:“我是他侄儿。”
警察一摆手,意思让我进去。接着又叫后面的人。
我随着人群来到会见室。一个大屋子,夹两道铁栅栏。来探视的人都挤在第一道铁栅栏边,第一道铁栅栏和第二道铁栅栏中间有一米宽的空闲,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叉腿站在两头。第二到铁栅栏里面的一个小门开了,走出一些穿号衣的人,那些穿号衣的人挤到第二道栅栏边叫。这会儿,会见室里整个就成了一锅粥,叫的、哭的、喊的分不出个儿。天啊,我看见了老叔,他瘦了,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但走道还是挺胸抬头的精神。我扯脖子喊,我猛劲叫:“老叔老叔老叔!”
老叔看见了我,他一把抓住铁栅栏冲我喊:“全子,你咋来了?”
“老叔!老叔!”我的眼泪不住地往外淌,擦了一把还淌,还淌……
“我听见了,全子!”老叔大声说:“你找到事做没?爷爷和妞妞呢?”
“老叔老叔,我想……你。”我傻小子似的哭出了声。
“老叔知道,”老叔笑着,可眼泪已经在他的脸上滑了下来。他叫着:“不哭,好全子。听话。”
我哭得啥也说不出来。
老叔叫:“快告诉叔,爷爷和妞妞在哪?”
“都在我……这……这……”我哭着叫:“老叔啊!”
“好全子,别难受。”老叔喊着:“好好待爷爷,好好待妞妞。”
我擦着眼泪使劲点头,可眼里的泪水就是止不住……
“回去告诉爷爷,我挺好的。”
我还是擦着眼泪,傻啦巴叽地点头。
“妞妞的病好点没?”
“好……好了。”我再擦眼泪。
“到时间了。”警察一声叫,开始赶牲口似的往外轰我们:“走了走了走了。”
会见室里又开了锅:
“他爹呀,俺娘们儿还指望你呢。”
“哥,哥,哥!你挺住啊!”
“儿呀,我那苦命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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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老叔向我扬扬手,像在说:“回去吧。”
“老叔老叔老叔啊!”我玩命地叫,心都要蹦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咋走监狱大门的,脑瓜子空了,就那么傻呵呵地在道边站老半天,心里的难受劲甭提了。我扒个大嘴。又“哇哇”地坐道边哭上了。哭了一会儿,我愣愣地想,我来干啥来了?来看老叔咋光想着哭啊。连个整装话都没跟老叔说上。老叔冷不冷、热不热?老叔还想要点啥?你说来时,想好好的,给老叔带来的小褂还在手里撰着。我恨我自个儿真是没用啊。连什么时候还能探视都没问问。我擦擦眼泪,四周看看。看监狱大铁门前又糊一堆人。我又往前挤,我问点名那警察,下次还什么时间能探视。警察不看我,也不说话,抬起手指指旁边的墙。我去看,墙上贴张纸,上面写着,下次探视时间:11月20日。
回到家,赵爷问我人咋样啊?我啥也说不出来,就想哭。赵爷就数落我,说:“挺大个人了,一点他妈的不中用,干啥去了都不知道,光知道裂嘴哭。真能把人哭回来,我豁出老脸跟你一块儿哭。你说说,废他妈的牛大的劲去一趟,你到是把你叔的话儿捎回来啊。”
我心里也憋屈,也知道自个儿废物。就没跟赵爷顶嘴。我也知道赵爷心里也是惦记着老叔,让他说说,心里也得劲儿点。看我一直没吱声,赵爷说:“拉倒吧,反正还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