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第二个老婆,是康德十一年秋天的事儿,阳历的1944年;那年,我整20。这个老婆是川子舅的闺女;就是那年我和玉良从林甸跑出来,在去山海关的火车上,把我俩撵到安东去的那个川子舅。
康德九年,(1942年)端午节的第二天,我揣着老叔给我的条子,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老叔的学校。从梨树沟坐马车去安东,再坐火车去抚顺。
到抚顺都四点多了。照着条子上的地址,我找到了抚顺县旧城东五胡同,来到了张宝生的家。张保生不在家,一个小脚,扎绑腿,头上挽着髻的半大老婆儿跟我说,她是张保生的老婆,说张保生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我说:“那我一会儿再来吧。”她说:“那多不好。”就叫我进屋等,说他说话就能到家。我就进了屋。屋里挺乱,满炕的纸盒子。老婆儿在炕上推出块地方,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碗水。
不大功夫,张保生回来了。这人有30多岁,个儿不高,刀条脸儿,高鼻梁儿,戴眼镜,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他看看老叔的条子,跟我说:“关凤翔是我大哥,你就叫我张叔吧。”
我叫了声“张叔”,说:“给你添麻烦了。”
张叔说:“我跟你叔没说的。”说着,就喊过那半大老婆儿,对我说:“这是你婶子。”
我问了声“婶子好。”给她行了个礼。
半大老婆慌得紧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快坐呵,俺就去做饭。”
张叔留我在他家存了一宿。一早起来,吃了饭,他就领我去了区公署税务股,带我见了税务股股长。股长姓姜,叫姜庆远,35、6岁,中分头,细高挑,也戴眼镜,留个日本小胡子。姜股长简单问了问我,就打发我在税务股做了助理员。每天打水扫地、归拢归拢文件、抄写个报表啥的,其实也就是个打杂的;月薪是一天一块钱。我在区公署不远的居民区租了个小房,就住下了。开始,张叔挺关心我,问长问短的,也说和老叔怎么怎么好啥的。时间一长,混熟了,他就拉我去逛窑子。我说:“不去。”他说:“咋的?”我说:“不咋的。”以后,他就跟我不咋近乎了。
大概没出两月吧。正是大伏天,赵爷领着妞妞来了。我一瞅就来了他俩,心里格蹬一下,核计这肯定是出啥事了。要不,老叔说啥也能来。
还真让我猜着了,赵爷说:“老叔给抓走了,厂子给封了,学校也关了,老婶剃了头发去教堂当了洋尼姑。”
我心一阵发慌,急着问赵爷:“老叔给抓哪去了?”
赵爷说:“先是押在安东宪兵队。眼下,谁说得准啊。”他就骂,说:“他妈的小日本子,那哪是鸡巴人做(zou)的,都是他妈的畜牲。我去看你叔,人都给祸害得没形了,走道直拉胯儿。你叔说死也让我离开安东,我这就来了。”
妞妞蔫蔫得没精神头。我问她是不是累了、饿了;她光摇头,不说话。赵爷把妞妞抱炕上躺下,说:“打出事,这孩子就不自在,八成是他妈的给吓着了。”我赶紧给妞妞找了个医生。医生说妞妞得的是肺炎,我照医生开的单子去给妞妞抓了药。那暂要是得上肺炎,就像现在得了癌症,没救。这可咋整?
老叔的事我还是不放心,就跟赵爷打听了老婶的地址,写信问老婶。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吧,我收到了老婶的回信。老婶在信中说:端午节的头两天,从营口来了个年轻人,说是玉良的朋友。他说玉良在营口被抓了,判了死刑。后来,那个年轻人在安东也被抓了,他供出了老叔。6月21号,老叔被日本人抓走了;在安东宪兵队押了一个多月。日本人以通匪罪,判了老叔十年徒刑。以后,老叔被转到奉天第一监狱。信上,老婶没说她出家做修女的原因,她讲了个故事:说兄弟两个过日子,弟弟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哥哥想,该让弟弟和自己喜欢的人过日子了,就跟弟弟心平气和地打点了家产,去找自己的归宿。我知道老婶说的归宿,她是去伺候她精神上的上帝了。老婶还说,妞妞的爹妈是朝鲜人,她爹叫朴成浩,妈叫崔淑善。我明白老婶为啥把妞妞的身世说给我。我在心里说:别说老叔给判了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老叔的事我也担着。
多了两口人吃饭,再加上给妞妞看病,开销就大了;我得老老实实地上班,咋的也不能丢了这份差事。赵爷看我日子挺紧巴,要去街上摆小摊,我说啥也没让他去;眼瞅七十的人了,万一有个好歹,不更抓瞎了。
张叔看我整天耷拉着脑袋,就问我有啥事了咋的。我说:“没事。”
张叔不信。说:“肯定有事。”
我就跟他说了,我说:“我爷带着小侄女来了。”
张叔说:“你咋不早说啊。”他说:“我跟你叔要好,老爷子来了,咋的我也得去看看啊。”
下了班,张叔买了二斤煎饼,跟我一起来了我家。进屋,张叔给赵爷问了好,坐炕上就跟赵爷唠。我看他爷俩唠得挺热乎,就赶紧弄两小菜,又做了点瓜片汤,说:“张叔,一块儿吃点吧。”
赵爷也说:“没啥好吃的,别嫌乎。”
张叔也不客气,拿起筷子,说:“吃。”
我给妞妞盛了碗高粱米水饭,让她也起来吃。妞妞还是摇头。我抱过妞妞说:“大哥哥做的瓜片汤,可好喝了。”
妞妞瞅着张叔带来的煎饼,说:“想吃煎饼。”
我挺不好意思,核计客(qie)还没走,咋能当面吃人家带来的东西啊。就跟妞妞说:“大哥哥拿汤给你泡点饭,也好吃。”
张叔拔拉了我一下,说:“你这小子啊,跟我这么外道。孩子要吃,就吃呗;我既然带来了,那就是吃的。”说着,他打开卷着的煎饼,撕了一大块,递给的妞妞。妞妞没敢接,她瞅我,也瞅瞅赵爷。
赵爷接过煎饼,递给了妞妞说:“吃吧,要谢谢。”
“这话就说远了。”张叔对赵爷说:“老爷子,你老高寿啊?”
赵爷说:“上秋,整70。”
“我爹要活着,今年有86。”张叔说:“大叔,咱爷俩兴许是有缘啊,看见你老,就像看见我亲爹似的。”
赵爷就笑,说:“一个干巴老头子,就是嘴没把门的。”
张叔放下筷子,跳下炕,说:“不行,我得去解个手。”说着就出了门。
“他这是干啥去了?”赵爷问我。
“不说是撒尿去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拉过妞妞,说:“来,咱把煎饼在瓜片汤里泡泡吃。”
赵爷跟我说:“小全子,咋说人家老张也是你叔的朋友,还给你找了差事。总跟人家冷着脸儿,那不对。学着会来点事儿,没亏吃。”
“没有啊。”我说:“赵爷,我知道。”
这会儿,张叔一手拎着瓶酒,一手捧着个油纸包回来了。他把酒往赵爷眼前一搁。
“你这是干啥?”赵爷笑着说。
“冲咱爷俩这缘份,今个儿,咋地也跟你老喝口。”张叔打开油纸包,夹了一块儿猪头肉往妞妞碗里一搁,说:“吃吧,闺女,得意哪块儿来哪块儿。”说着,他冲我说:“你看你还楞着,拿酒盅子啊?没有,拿碗。”
我没有酒盅,拿了两个小碗放桌子上。我跟张叔说:“张叔,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我就懒得听这个。”张叔也不瞅我,他往碗里倒着酒,说:“你的碗呢?”
“我还喝啊。”我有点犹豫。
张叔说:“老爷们儿,哪有不喝的。”
赵爷催我说:“去,再给你自个儿拿个碗。”他端起酒,对张叔说:“冲你这实在人,我也不客套了。喝。”
我比量了一小口,就听他俩唠。听话茬儿,张叔不大往老叔被抓的事上扯,他竟和赵爷唠些个家长里短的闲嗑儿。赵爷也实惠,什么老叔是他的干儿啊、他就孤老头子一个人啊、妞妞是老叔抱养的啊,啥都说;连我不是老叔亲侄儿,也一五一十地跟张叔说了。
妞妞吃了两块儿肉,也把那小碗汤泡煎饼都吃了,就要睡。赵爷回手拽了个被单子给妞妞盖上,说:“睡吧,出了汗,能好点。”
张叔摸了摸妞妞的头,说:“不热啊。”
赵爷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爹妈不在跟前儿,还得了这么个病。”
“我看不像。”张叔说:“这孩子脸也不红啊,肺炎都上脸。再说,咳得也凶。我看是吓着的面大,哪天上咱家,让咱家那口子给叫叫。没准管用。”
“那赶情好。”
看妞妞睡实了。俩人喝得话也多了。
张叔问:“大叔,你老单蹦儿一个人也有年头了吧?”
“十五、六年了呗。”赵爷捋了把稀疏的白胡子。
“那可真够你老熬的啊?”张叔的脸上露出了怪笑。
“可不。”许是多喝了点酒,赵爷说话就开始有点走板儿,他说:“他妈了个巴子的,张小个子(张作霖)灭了我全家。那年我49。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可一点不假。虽说是搭了个老虎尾巴,可那也是憋得隔三差五就他妈的跑马……”
张叔喝了口酒说:“跑马那滋味熬糟人啊,咋的也不如老娘儿得劲儿。”
“老二没地场搁,能不熬糟人?”赵爷越说越下道儿,他说:“都是长屌的老爷们儿,我他妈的也不怕你笑话。年轻那暂,我他妈的就不是个老实客(qie)。我娶的是大媳妇儿,要不说人家有钱的都娶小媳妇儿呢,这老爷们花开得晚,谢的也晚,六、七十了还打籽儿呢;老娘们儿就不行了,花开得早,谢的也早,没过五十,瘪茄子了。他妈的我那老婆子比我大六、七岁,我这正旺着呢,老二天天硬得钢钢的;她那边早没了火星子,跟块猪肉拌子似的一叉巴,就比猪肉拌子多个洞。这边我还没上梃,她那边呼噜上了,你说是要多没劲有多没劲。我就他妈的逛窑子。以后,我上了安东,没老婆子在跟前儿,连个猪肉拌子都没了,就更惦记着往窑子里钻。窑子里的娘们儿会发洋贱啊,那贱劲儿一上来;痒得你啊,老二硬得打哆唆,是去了头回想二回。那二年,挣了点钱儿,也没少往窑子里扔。都他妈地填和那些臊X娘们儿了。没办法,好这口儿啊。”
张叔听得眼里直冒火,说:“我的亲大叔啊!不瞒你说,我也好这口,老婆子不中用。我天天也是硬得火上房,自己撸吧,不解渴。就找野鸡,可真就没遇上几个会发洋贱的。”
“野鸡那玩意儿忒鸡巴埋汰。”赵爷很老道地又抿了口酒。
我推了一把赵爷说:“你看你,啥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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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看看我,跟赵爷说:“这小子还没开苞吧。我说哪回拉他跟我一块儿去,他都滞扭呢。”
赵爷一变脸儿,说:“大侄子。你要是真把你大爷我当亲人,大叔说句话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张叔说:“你说啥,我都听。”
赵爷说:“你可是当叔的,可不能把我全子往那路上带啊。”
“那是那是。”张叔说:“大叔。打今儿,你就是我亲大爷。”
“这就对了。”赵爷说:“大叔没啥能耐,要说玩老娘们儿,学问多了。”
“天不早了,得回去了。”张叔说着站起来,走到赵爷跟前,咬着赵爷的耳根子说了几句什么。
赵爷“嘿黑”笑着拍了张叔屁股一下,说:“臭小子,别掉进去拔不出来。”
“大叔,今个儿先这么的。改天再来孝敬你老。”张叔也嘿黑地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