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我睁眼见川子舅坐被窝里,上身披着见夹袄,在抽烟。看那样像在想什么事。我叫了声:“舅”。我再摸摸自个儿下身;哦天,咋是光着的?昨晚躺下时,我穿着裤衩啊。
川子舅还是不看我,他“嗯”了声,掐了烟头,回身往炕沿外一扔,说:“起吧。”这就“呼呼”地穿上夹袄。
我也坐起来穿上衣服,四下看。
“找啥呢?”川子舅往腿上套着裤子问我。
我说:“裤衩。”
“没把自个儿丢了。”川子舅提上了裤子。
我看见川子舅没穿裤衩,他直接把裤子罩在满是黑毛的屁股上,就下了炕。
我在被窝的脚底下找着了裤衩,赶紧套上,急忙穿上衣服。正要叠被子,凤香姑娘进来了,说:“放那吧,我叠。”就上了炕。
我笑笑,下了地,就去外面上便所。出了门,正寻摸着哪有便所,看川子舅从房山头那提着裤子走过来,问我:“又找啥?”
我说:“便所。”
川子舅问:“拉?屎?”
我说:“尿尿。”
川子舅冲房山头那一扭头,说:“在那尿呗。”
我只好也去房山头那尿了泡尿。进外屋洗了脸,再进里屋,看川子舅已经吃上饭了。见我进来,他说:“快吃吧,吃了饭赶紧先去趟车行。”
刚进车行,那个叫大头的大脑瓜子爷们儿冲川子舅叫,说:“昨黑儿,我点灯熬油地等到天亮,二倔子也没回来。”
一个拉车的叫:“叫哪个娘们儿留住了吧。没准这会儿还在被窝里打洞呢。”
另一个拉车的也叫:“大头,你见天晚儿不着家,二倔子不是伺候你老婆去了?”
大头叫:“他那玩意儿不好使,我老婆子不得意。”
“憋得难受咋的?都赶紧出车。肏。”川子舅骂了一句,就忙着派车。
我心核计,这帮子人说话咋这拉茬呢?
答兑走了人和车,太阳都快一竿子高了。川子舅点了根儿烟刚坐下,大头走他旁边,说:“哥,这都两三天没回家了,今个儿,咋的我也得回去看看了。”
川子舅眼也不抬地说:“你也憋着了?”
“嘿嘿。”大头说:“这不是有人盯着吗?”说着,他看了看我。
“你小子。”川子舅瞅瞅大头,说:“啥事都瞒不住你。”
“嘿嘿,嘿嘿。要瞒住我,我就不是我了。”大头笑着,就要去咬川子舅耳根子。
“臭嘴,别往我脸前凑。”川子舅推开大头,说:“正好,我跟你说说。”他叫过我,对大头说:“这是我一个亲戚,跟我亲儿子一样。他就在这干了,你好好带带他。”
大头说:“那没说的。”
川子舅跟我说:“德全啊,你就跟着老郭学学放车、收车,白天接接修车的零活。有啥不会的,你就问他。”他嘱咐我说:“得叫郭师傅啊,别没大没小的。”
“郭师傅。”我向大头行了个礼。
“嘿嘿。”大头抱着我的肩,拍着问:“小子,叫个啥呀?”
“马德全。”我说:“郭师傅,我啥也不会,让你多费心了。”
“看你白净儿的,说话挺文诌,一看就是喝过墨水的。我是个粗人,要说有多粗呢?我哥心里最明白。”大头说着,就嘻拉嘻拉地瞅川子舅。
川子舅抬腿给了大头一脚。
“嘿嘿。”大头一蹦三个高儿地躲。他说:“说正经的。说正经的。”这就跟我说:“活儿这玩意儿,好学;就看你上不上心。”
“得,就这么的了。”川子舅跟大头说:“你给他找身衣裳换换,这长袍马褂的,能有活儿上门吗?”
大头说:“你说的轻巧,哪有现成的?”
川子舅站起身说:“肏,我那身不在那挂着呢吗?”
“整不对劲儿了,你可别跟我闹啊。”大头见川子舅要往外走,就说:“你看我哥呀,那我不回家了?你就忍心让你弟妹总荒着?”
“我看你还欠踢。跟你说多少回了,别老哥呀哥的。”川子舅说:“二倔子八成是让局子扣住了,我先去看看,等我回来换你。”
“得得得,赶紧去你吧。”
都快晌午了,川子舅还没回来。这一头午,活还不少,给自行车打个气,上个车链子啥的不算,大卸八快的就六七个。开始,大头边修车还边拿着架儿告诉我,这活儿怎么干,那活儿怎么整,也跟我唠两句闲嗑。问我多大了,家都有啥人。也问我掌柜的是我啥人。我说:“我叫他舅。”后来,一看到晌午了,他就有点嘴巴啷叽的。他跟我说:“你舅这人,又鸡巴跟人家喝上了。得,咱爷俩也别饿着了,喂脑袋。”他买了两份儿煎饼卷豆牙子,给我一份儿。咱俩就着开水,吃得挺饱。
到了下午,大头的话就明显见少,也摔摔哒哒地骂车、骂活儿、骂干活儿的家什不好使。我也不敢插言,跟着屁股给他收拾扔可地的工具、零件。眼瞅快三点了,我核计,今天要去看老叔,怕是泡汤了;看川子舅那意思,是让我在这干了。要打谱在这干,就得像点样干,别让川子舅看我三心二意的,那就不好了。听川子舅的话,他不能亏了我。抚顺那边儿的差事,那么的就那么的了;也用不着再和姓姜的见面,顶多跟张叔说说,咋地人家也是帮咱一回。赵爷和妞妞该啥时接过来呢?真把他们接过来,让他们住哪呢?这话川子舅也没说。我到好说,一个人哪都能住,实在不行,我就住车行。要不再等等?瞅这架势,川子舅八成是在试我,看我到底是咋回事。那,明天咋办?
昨天我临走,跟赵爷没说要在奉天呆长。这一宿没回去,他还能担待。要是两宿三宿的时间长了,赵爷肯定得上火。明天我得想法回去一趟,哪怕是当天去,当天就返回来,也得告诉赵爷一声。要不,今晚儿我就跟川子舅露露这话,看他咋说。川子舅人也挺好的,要在这混就得听他的话。
我忽悠一下又想到昨晚的事。我是梦见老叔了,还放了炮。可醒来啥也没有啊,放出的精水,咋的也该有点儿影儿啊?再有,我明镜儿地记着,躺下时,我是穿着裤衩子的。早起,裤衩子咋钻脚底下去了?是我做梦时自个儿脱的?梦里明明是老叔;等放完炮,咋是个混身长黑毛的人啊?川子舅大腿那、屁股蛋子那就都是黑毛,能是他?得得,别想了。还是等川子舅回来,跟他说说明天该咋整是真格儿的。
眼瞅天黑了,也没啥活儿了,川子舅还没回来。我这心里有点犯嘀咕。大头也不高兴,他闷头在那抽烟,也紧着叨咕“家也回不去了”。不大功夫,车豁子们闹闹哄哄地都回来了,这个交车,那个交钱,挺忙和人。大头就叫我记帐,他吵着嚷着接车,接钱。接的车,他都细致扳牙儿地看一遍;接的钱,他都放我手里,叫我收好。这会儿,一个细高个的小伙子拉着车进来了。大头紧着叫:“二倔子,你啥时回来的?看见掌柜的没?”
“头晌儿。掌柜的去不大工夫,我就出来了。”二倔子说:“昨个儿,贪活儿;给关城里了。今个儿,要不是掌柜的去得早,就给我他妈的送劳工队了。”
大头问:“那掌柜的咋还没回来?”
“肏。”二倔子说:”那帮屄,还能饶了掌柜的?又喝上了呗。得便宜不占,那就是个王八蛋啊。”
车都收利整了,上了门板。大头就拿把椅子,坐大门外,往马路上看。还叫我赶紧烧壶水。回头,我也拿把椅子,和大头一块在门口那坐着。
大头问我:“水开没?”
我说:“开了。”
“去。”大头说:“小屋抽屉里有茶叶,拿我那大茶缸子,沏上。”
“嗯。”我起身去沏茶。
大头在我身后叫:“沏砚点”
“知道了。”
我还核计是大头要喝茶。沏上茶,我就端着滚热的茶缸子出来了。
“啧。”大头看我一眼说:“你端出来干啥?放小屋去。”
我挺纳闷,又老实儿地把茶缸子端了回去。再回大门口,大头问我:“饿不?”
我说:“还行。”
“你们这些喝墨水的,办事说话这个不痛快啊。”大头掏出一块钱,递给我说:“去,上那家小馆,要两碗混炖,再要几个火烧。”
“哪能总花你的钱呢。”我说“我这有。”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大头我钱塞给我。
我说:“要几个火烧?”
大头问我:“你吃几个?”
我说:“一个。”
大头说:“那就买四个。”
“嗯。”我应了声就要走。
大头拽住我,说:“你交上钱,就回来。告诉他是车行的,小伙计就给送。”
过了一会儿,小馆的伙计真就把吃的送了过来。
大头一看就两碗混炖,冲我叫:“就要两碗?”
我说:“你不是让我要两碗吗?”
“你个死脑瓜骨。”大头对那小伙计说:“再给送一碗来。”
小伙计接了钱,走了。
大头看椅子上的两碗混炖和四个烧饼,说:“你一个够吗?”
我说:“够。”
大头拿起一个烧饼说:“去,把这个拿屋去。再拿把椅子来。”
我颠颠儿地又跑了一趟。就和大头一块坐大门口吃了起来。眨眼儿功夫,小伙计又送来一碗混炖。大头叫我把这碗混炖也放屋里去。
大头吃饭真叫快,那么热的混炖,转身全进肚了,两个烧饼也都吃完了。我赶紧给他上屋里拿个手巾,大头也不说啥,接过手巾,擦着脸上的汗说:“这咋他妈的还不回来呢。”也撩起褂子擦赘着肥肉的胸脯子。我天,这大头这身肉,白花花的跟刚退了毛的大白猪似的。
大头不看我。他扔下毛巾,点上根儿烟,抽着;还是往马路上看。
我也着急,也是核计川子舅这咋还不回来呢,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咋的他也应该来车行一趟,我的事他也该过心哪。我正这么核计着。大头一个高儿窜起来说:“回来了。”
我抬头看,马路上跑过来一辆人力车。川子舅晃晃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了。大头紧跑过去扶住了川子舅。他把车钱递给拉车的,回身把川子舅的胳膊搭在自个儿的肩膀子上,对我说:“去把门口的道挪开。”
川子舅是喝多了。他拖拉着脚,依在大头的身上,吱吱呜呜地叫:“我回……回来了……,这……就到……到了?”
“哦,回来了。回来了。”大头说:“到家了。”他扶着川子舅往小屋走。
“大头啊,大……头……,是你……你吗?”
“是我。是我。看你这熊样?”大头脸上淌着汗。
“是你……我……就放心了。德……德全呢?德……全啊,他没走……走吧,谁……谁也不……能让……他走,谁……熊他……他,我跟他……没……没完。”
“德全没走,他一直等你呢。”大头摘下川子舅头上的帽子,递给我。
“德全啊。小全子。你……他妈的一点都……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一点都……都不……不知道疼……我。”
“胡说啥呢?快进屋躺躺。”大头把川子舅放到铺上,叫我,说:“拿枕头。”
“大头啊,咱俩好……好不?”
“好好好。快别胡说八道的,听话;让孩子看着笑话。”大头还叫我,问:“茶不烫了吧?赶紧倒上。”
我倒了杯茶,送到川子舅嘴边,说:“舅,喝点茶吧。”
川子舅眯逢着眼,抬起身,几口就把杯子里的茶水喝溜光。紧接着,他一把搂住大头,扭着身子说:“大头啊,快……快快……,哥挺……不住了……”说着,他扭得更凶了,像是要翻身。
大头推了我一把,说:“你去把门口收拾收拾,待会儿再进来。”
我赶紧出来了。
大头随手关上了小屋的门。我听见里面川子舅呜噜呜噜地说:“快……救哥呀,要血命了……”
“知道。知道哥难受。”大头在压底嗓子说。
“嗯。好……啊。”
“别叫。”
“不叫。不叫。”
“……”
“多……多呆一会……儿。啊,嗯……,嗯嗯……”
“……”
“好。痛……快,使劲……,嗯嗯……”
“……”
“呜,……不叫,哥不叫……”
“……”
小屋紧关着门,门上有布帘子,啥也看不着。我收拾好大门口的东西,心里总觉着堵得慌。他们关门干啥?大头咋还撵我出来?那我就别进去了。醉了是难受,我在跟前咋的也能干点啥呀。川子舅说我不知道他是啥人,那是啥意思?他说我不疼他。咋回事呢?
我坐在大门口瞎核计。马路上的路灯亮了,昏昏暗暗的将将有个亮,细看啥,看不清。
起风了。看看天,明天可别下雨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屋那儿有动静。我回头看,是大头提溜着裤子从小屋里出来,往我这走。看样儿,是要撒尿。
大头急走了两步,出了大门。他不看我,站离我几步远的墙根那儿,背对着我,掏出家伙儿,“哗哗”地撒了泡长尿。他抖了抖,系上裤子,点了根儿烟,坐我旁边椅子上,指指我剩的半碗混炖说:“剩那口,不吃了?”
我说:“不吃了。”
“别糟贱了。”大头拿过碗,一仰脖,把那半碗混炖全掫肚里。
我问:“我舅咋样了?”
“睡了。”大头说:“呆会儿醒了,热热屋里那碗混炖,给他吃点。”
“嗯。”我答应着,又问:“郭师傅,刚才你咋还撵我出来了?”
“嗨,你是不知道啊。”大头弹了弹手上的烟。
我问:“咋的?”
大头抽着烟说:“你舅他一喝多就掉腚。落毛病了;一掉,跟小孩拳头似的。哪回,都得我都给他整……”
“啥是掉腚?”我不明白。
“肏。”大头瞥了我一眼,说:“就是腚眼子涨出来了。”
我说:“哪咋不上医院看看?”
“膘啊?”大头说:“老爷们儿那地方,是谁都能看的?”
我没敢吱声。
过了一灰儿,大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也是命苦人啊。看他这么个魁实的人,人堆儿里一站,跟个铁塔似的。谁能知道,他遭得那个罪……”
我听明白了,大头是在说川子舅。我看看大头,不明白地问:“遭罪?”
“可不。”大头抽着烟,跟我说:“康德六年(1939年),我和你舅在大安烟卷楼烧锅炉,咱俩处的挺对撇子,没事总在一块儿喝酒。那年春天,你舅跟锅炉班的那个小日本班长打架,被厂子开除了。那时候你舅妈刚死,闺女才13,你舅一个人拉扯着闺女过日子。没了差事,日子就抓瞎了。赶巧儿,我有个山东老乡在铁路上,说是铁路那要人;我就让你舅去试试。人家一看你舅这体格,还多少认识点儿字,就把他留下了。时间不长,你舅还混上了个跑车的小班长,挺高兴。一到休班,他就找我来喝酒。他走班跑车,不在家,就把闺女扔咱家。哪曾想啊,前年阳历年,你舅的一个亲外甥犯了事,带着一个同学从北边跑出来。这俩小子拿着假出国证,还正坐你舅跑的那趟车。你舅也不能眼瞅着自己的亲外甥,让小日本给逮了去啊,这就半道把那俩小子放下了车。就这,你舅丢了差事不说,还进了班房。”
外甥?假出国证?班房?我心蹦蹦乱跳。心说,大头说的那两个小子就是我和玉良啊。川子舅是为了我和玉良丢了铁路上的差事,还……
我问:“啥是班房?”我没敢说,那俩小子就是我和玉良。
还没等大头跟我说啥是班房,就听小屋里川子舅在叫:“大头啊,大头。”
“哦肏。醒了。”大头扔掉烟头,跳起来,赶紧往小屋那跑。
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川子舅已经头冲外,露着肩膀头子躺在被窝里。大头俯在川子舅脸前说:“吃点啥不?”
川子舅说:“你回家吧。”
“拉鸡巴倒吧。”大头说:“都这么黑了;你想让小日本抓了我去啊?”
川子舅说:“这不是有德全吗。”
“他一个孩子,我能放心吗?”大头起身拽开铺上一个被子。
“舅。”我赶紧说:“郭师傅给你买的混炖,我给你热热吃吧。”
川子舅看看我,冲我摆摆手,说:“德全啊,今晚儿在这凑和一宿吧。”
大头对川子舅说:“真一口不吃?”
川子舅蒙上头说:“不走就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别热了。”大头跟我说:“睡觉。”
这一宿睡得还挺消停,就是这俩爷们儿的呼噜一个赛一个,打得山摇地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