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派完了车,大头就拽着一辆坏了的人力车,到大门外去修。我就把昨天下晚大头让我收的钱,如数交给川子舅。
川子舅收拾着剩下的派车牌子,看看我,愣了。他问我:“这是啥钱?”
我挺高兴地说:“昨天下晚,郭师傅带我收车,他把收上来的车钱都给了我,还让我记的帐。”我赶紧那帐本给川子舅看。
川子舅看看帐,说:“嗯,记得不错。”他又问我:“钱是大头交给你的?”
“是啊。[言情小说网]Ṃ.⁹⁹6⁹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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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子舅虎眼一瞪,冲大门叫:“大头。”
正在大门外修车的大头回头说:“又鸡巴咋的了?还没醒酒啊?”
“给我滚过来。”川子舅把钱往桌子上一摔,说:“你是不是要跟我分心眼儿啊?”
我看事不对劲,核计可能他俩有啥话说。我一个新来,站中间,不好;就想走开。
川子舅叫住我:“你也给我老实儿地站这。” 他指着大头的鼻子说:“我不就说了一句‘德全跟我亲儿子一样’吗?咋的,你就跟我玩儿这套?”
“得。”大头脸红一阵白一阵地说:“亲哥,我啥都明白了。我不对,别骂了,行不?”
“你少跟我哥呀哥的。”川子舅说:“我叫你自个儿说说,我这点老底儿,哪一丁点儿背过你、哪一疙瘩儿瞒过你?我真想一把掌拍死你。”
“嘿嘿。”大头说:“哥。不,掌柜的。我不也是……”
川子舅紧盯着大头说:“是啥?”
我想给郭师傅打个圆场儿,就说:“舅,郭师傅是……”
“啥也甭说,我都明白。”川子舅看着我说:“你,小全子。要在我这干;人面前,我是你掌柜的。老郭就是你师傅,师傅是个啥,你知道不?师徒如父子,师傅就是爹。明白不?你个生瓜蛋子。”
“你瞅瞅你。”大头也来劲了,他冲川子舅说:“还跟孩子叫上劲了,他个新来乍道的,知道个啥?我不跟你说了,都是我的不是。咋的?还让我给你磕一个啊?给你个天梯你还上天了呢。”
要说也是邪门儿,看大头来火了,川子舅到蔫了。他一倔哒收拾收拾桌上的东西,就去了大门外,修起了大头拽出去的那辆破车。
我心里不得劲儿,抹开了眼泪。
“看你这孩子,眼泪瓣子就那么不值钱?”大头冲大门外叫:“把孩子撩哭了,你得劲儿了?”回身,大头又吓唬我说:“你舅可是最看不得眼泪了,回头他再跟你耍驴,我可不管了。快别哭了。”这就捞过一把条帚塞我手里说:“去,把屋地划拉划拉。”
这会儿,川子舅在外面叫大头,说:“趁着没活儿,家去吧。”
“家去就家去,再挺着。我老婆子不来挠你才怪的。”说着话,大头换了件褂子,就走了。
大头一走,我心里像是没了主心骨儿,说啥也不敢正眼瞅川子舅。本想跟他说说抚顺那边的事,说说我临离开抚顺跟赵爷也没把话说死,说说到底他想咋安置我。可看他也不吱声,我也就不敢张这个嘴。整个一上午,我这心憋曲得直抓挠,兴亏不断线地有活儿来,里一趟外一趟地忙和,总算把时间打发了。
川子舅一直在忙,也时不时地冲我喊一句:“虎牙钳子”、“油壶”。我就赶紧给他送过去。他只管接过去,看都不看我。
快到晌午了,我核计别等川子舅喊饿了。昨天大头买的煎饼卷豆牙,挺好吃。我兜里还有四快钱,真回抚顺也足够。川子舅昨晚就没吃饭,今早儿也没咋吃,一头晌他也没闲着,肯定饿了。我用了不到一快钱,就能买了四份煎饼卷豆牙子,想给川子舅三份,我一份就够。买好了饭,我又倒上了两杯热水,走到川子舅身边。我这心就跳啊,不知道是再叫“舅”,还是叫“掌柜的”。得,我一咬牙,啥也没叫,小声说:“吃了饭再干吧。”
川子舅回头看我,说:“咋又这副受气的架儿啊?跟小脚媳妇儿似的。”
我强笑笑说:“我买了煎饼卷豆牙。还挺热你。”
“哈哈。你也知道我得意这口儿?”川子舅敞敞亮亮地说:“真哦了。吃饭。”这就扔下工具去洗手。他看着桌子上的煎饼卷豆牙说:“买这么多啊。”就问我:“你吃几个?”
我说:“一个就够。”这个川子舅啊,早晨的事儿,这么快就忘没影儿了?心咋这大呢?
“喂猫呢?”川子舅擦着手,说:“你两个。我两个。不偏不向。”说着抓起一个煎饼卷豆牙,大嘴一张咬去大半个,把满是黑胡茬子的大鳃帮子塞得鼓鼓的。再一口,一个煎饼卷豆牙没了。他咕拥着大鳃帮子说:“好吃。”
“那就多吃点,不够,我再去买。”看川子舅吃得挺香,我心里松快了一大半。
川子舅又抓起一个煎饼卷豆牙,咬了一口说:“对了,吃了饭,你回抚顺一趟。要不,老爷子就急疯了。”
哦,他还没忘了这事儿。我一阵高兴,说:“舅,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
川子舅也不容我说话,他说:“回去收拾收拾,把你爷和你妹子都接过来。家什,能要的就要,不能要的就送人。”
“舅……”我想给川子舅好好说说。可川子舅还是一个劲地直管说他的。他说:“你别看你舅喝酒,你舅不糊涂。”川子舅掏出十块钱,拍桌子上,说:“冲你叔。你的日子,我也得接着”
“舅。”我心里很感激,可还是不托底,就说:“我把家都搬来,住哪儿啊?”
川子舅说:“你到底想不想在这干?”
“想。”我说:“其实我来那天就打算跟你干了。可我看你……”
“看我啥?”川子舅说:“是,昨个儿都说好了,咱去看你叔,这也没去上。今个儿吧,大头又回家了。你也看见了,我也没闲着。要说我和你叔呢,不说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吧,那也是打小就要好啊。我也是真不知道他在奉天;不知道,那讲不了。现在知道了,咋的我也得当回事。你叔这事呢,你也知道,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拉倒的,赶趟儿。眼下要紧的是你,那边还有老爷子和你妹子。现在我也不问你,在我这合适不合适的了。你别看我他妈的不吱声,就这两天半,我还真就相中了你。赶紧回去,把老爷子和小姑娘都接来。我都有安排。”
“那……”我说:“车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
“再磨叽,我踢你了。”川子舅又把眼瞪圆了。
下午三点多我到了抚顺。离家不远,我看门口大树底下还是静静的,啥也没有;我心格蹬一下子。核计,是不是赵爷又和张叔在咱家扯蛋呢?这就赶紧快倒腾了几步。走近了,再看,家的门开着;我心算是落了点儿地。我高兴地喊:“妞妞。”
从家门里出来的是张婶。她说:“俺那娘哎,可是回来了。”这就把我拉进屋。
我看赵爷在炕上趟着,脚脖子上缠着药布,胳膊使药带子吊脖子下。我紧着上前问赵爷,说:“爷,你咋的了?”
“不中用了。”赵爷冲我摆摆手。
妞妞跑过来依我身上,说:“爷爷让拿枪的打了。”
“都怪俺啊,”张婶说:“你走了,你叔就打发俺过来,给他爷俩做饭吃。前儿,就是你走的那天下晌,你爷说要喝小白菜汤,说要上街去买,俺可不依哩。俺说,俺家里有,俺回去做好了,给你端过来。俺还嘱咐他,可是不敢上街哩。可你说说,这老汉儿,他应得好好的。等俺回来,可就没见到人哩。俺这就放下钵子,撵大街上去寻。俺听着街上有闺女哭,心说这是谁家的闺女在哭啊?俺那娘,是俺那妞妞。你爷趄歪在地上,妞妞拽着他哭。俺跌豁着颠过去,问妞妞,这是咋了?妞妞对道俺说,拿枪的绑着一队人走,他爷俩闪不跌,爷爷给砸倒了。”
妞妞说:“爷爷胳膊肿那么大,脚也肿那么大。”
“赵爷。”我说:“伤得厉害不?”
“没事。”赵爷说:“脚脖子,掉环了。胳膊挨了他妈的一枪托,断了。你张叔找来了大夫,打上药了。他妈的小日本子抓‘浮浪’,街两头一堵,见年轻的就绑,是年老的就撵。”
“大侄子,你回来俺可就放心了。”张婶说:“饭,俺都给你爷做好了,趁热,快带妞妞跟你爷吃吧。俺也得回去看看俺那个家,顶煞儿俺再来。”张婶说着,就走了。
一看赵爷这样,我也没急着跟他说要往奉天的搬家的事。就盛上饭菜,那边让妞妞自个儿吃,我喂赵爷吃。赵爷像是挺着急,他问我:“你这几天都在你舅那?”
“嗯。”
“你舅咋说?”
“吃了饭再说吧。”
“你看,你这孩子。就不知道老的为你揪着心吗?”赵爷说:“吃了饭,赶紧谢谢你张叔一家子去。人家还给我找大夫、抓药;我给他钱,人家说啥也不要。咱踏着人家的人情,就够不落忍的了,咋还能占人家的钱呢?”赵爷说:“炕席底下,你临走留下的十五块钱,我花了两快。我估摸着,看病得个十快八块的。咋的也给人家,听见没?”
“嗯”我说:“知道了。”
正说着,张叔来了。我赶紧让张叔坐下,说:“张叔,我爷正跟我说要去谢谢你。”
“谢啥。”张叔说:“没出啥大事就万幸啊。”
我把兜里川子舅给我的十块钱掏出来,递给张叔说:“我爷正让我给你送过去呢。也不知道够不够。”
“外道了不是。”张叔不接钱。
“他叔。”赵爷说:“你别让我着急了。”
我吓唬张叔说:“张叔,你要不拿着,我爷就不让我上炕,不让我进家门,他就撵我走。”
“大叔。”张叔跟赵爷说“你看你,难为他干啥。”
赵爷说:“那你就痛快儿拿着。”
“好好。我拿着。”张叔接过了钱说:“可我也没花这么多啊。”
“张叔,你就都拿着吧。”我说:“我走这几天,竟张婶给爷爷和妞妞做饭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叔把钱揣到衣兜里,对我说:“你小子,真不打算在这干了咋的?”
我没吱声。
张叔说:“你看你,说话呀。”
赵爷也说:“你张叔问你话呢。”
得,我一看这也耗不过去了。就说:“张叔,这里我是不能干了,可我还得谢谢你。”
张叔说:“竟说那没用的。”
我说:“我在奉天找到了我舅,他在北站对面开了个车行,我过去就跟他干。我想把爷爷和妞妞都带过去。”说着,我看看赵爷。赵爷像早知道似的,他抓着我的手,拍了拍。
张叔问:“啥时走?”
“我想快点,我舅那正忙着等人使。”我跟赵爷说:“爷,咱明天就走。行不?”
赵爷说:“你打谱。”
“也好。”张叔想了想说:“姓姜的才提了署长助理。我看公署那里,你也别去了。奉天那,那有你舅,比我强。”
“大侄子。”赵爷对张叔说:“你这么说,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啊。”
我也说:“张叔,我走到哪,都不会忘了你对我们的好处。”
张叔看看赵爷,跟我说:“老爷子这腿脚?”
“没事。”赵爷说:“我还能走动,也能领住妞妞。咱家又没啥,行李还是你的呢。”
“是啊。张叔。”我说:“一会儿我就把房子退了。这里也没啥,你看能用的,就叫张婶来收拾收拾,拿回去用吧。”
“好吧。”张叔说:“你真打算明天走。一会儿我陪你一块去退房子,省得房东这个那个的。”
啥是好人,帮过你的人,不是好人吗?有时侯我一想到张叔,就总这么核计。可又想不明白,总觉着,张叔的好,就是和老叔不一样,说不上是咋回事。
天刚见亮,吃了早饭,张叔一家子都来了。本来我已经收拾好了要带的东西,就一个提包。可张婶还是这也带着、那也别扔下地又给我包了一个大包,也把三床被子全都给我捆到了一起。
“我的好张婶啊。”我跺着脚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背不动这么多东西啊。”
“俺那孩儿哎。”张婶说:“你可是不知道哩,过日子缺了什么也不中啊。”
我就又求张叔,我说:“张叔。你就别让我带这么多东西了,我真背不动。”
“挺大个小伙子,竟说那没出息的话。”张叔说着,就叫人力车,还一下子叫来了两辆。张婶也不管这个那个的,把东西都塞进一辆人力车里;看那劲头儿,比我都楞实。张叔就扶着赵爷上了另一辆人力车,也把妞妞抱了上去。看我还站在那打磨磨,张叔叫我,说:“快上车吧。”
张婶过来,抓着我的手说:“这老的老,小的小的,可是难为俺孩儿了。”说着,拽起衣襟就抹泪。
我也挺难受,说:“张婶,有空我就来看你。”
“俺那孩儿啊。”张婶说:“有了难,别耗着。过不下去了,就再回来。”
张叔在一边叫,说:“这个磨叽啊。”就把我推上了赵爷坐的那辆车。
车跑了起来。我坐车上还是核计,这一大堆东西,还得扶着赵爷,还得拉着妞妞,可是要血命了。
车子到了火车站。张叔“咵呲”蹦到我眼前。
“呀。”我说:“你咋跟来了?”
张叔也不回我话,他忙着把东西卸下车,跟我说:“你在这看着,我去买车票。”
“我去吧。”我这还扶着赵爷,张叔就走远了。我紧着喊说:“给你钱啊。”
上火车时,我背一个大包,扶着赵爷;妞妞拽着赵爷的衣襟。正核计那两包该咋办?张叔扛一个包,拎一个包,在后面拱我一下说:“快走啊。”这就都上了火车。这边我喘着粗气还没站稳,火车就开了。
我回头看,张叔还在车上,心里这个过意不去啊。我说:“张叔,你看我多没用。”
“竟废话。”张叔说“快找地方把东西放下,给老爷子找个座啊。”
车上人不咋多,东西放好了,人也坐下了,我跟张叔说:“张叔,耽误你上班了。这咋说的呢?”
张叔笑着点上烟,抽着。他说:“你婶子让我跟来的。她托人,给我请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