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了,可街面上还是静静的。大杂院里更静,平日,院子里还有小孩子在玩,也有女人们在家门口出来进去的,现在一个也没有,家家门都紧关着。我先跑到咱家门口,叫:“爷,妞妞,看谁来了。”
没人回答。
我推开门一看,见小秃儿他妈正在外屋地那烧水。见我们进屋,她急拉川子舅,说:“我那好大哥哎。你可回来了,想让秃儿去找你,哪敢啊。快进屋看看吧。”
我还核计,这个秃子妈啊。咋还拽川子舅的手啊?
川子舅冲秃子妈一甩手说:“这咋回事啊?”
“你可不知道啊,大哥哎。”秃子妈说:“你那宝贝闺女,打早起来就开始闹腾,怕是要生了。”
我赶紧进屋,见凤香疼得在炕上直打滚。
川子舅急得直搓手,他瞅一眼老叔说:“这咋整啊?”
老叔说:“赶快找大夫啊。”
秃子妈说:“他爷领着妞妞早就去了,你说这也不上那找大夫去了。咋还没回来。”
“这样不行。”老叔拉过川子舅说:“看今天这样,没有医院能开业的,快想别的办法吧。”他问秃子妈:“这院儿有能接生的没?”
“他李奶能。”秃子妈说:“前个儿,她下屯了。啥时回来,也没个准儿啊。”
我拿过一个湿毛巾给凤香擦着头上的汗,说:“疼得厉害不?”
凤香抓住我是又咬又掐,说:“你这小冤家,死哪去了,哎呀……,哎呀……”
“不行。”川子舅说:“我去趟铁头那。他娘能接。”
“那你快去找啊。这么干挺着,人就体蹬了。”秃子妈跟川子舅说:“咱家隔壁刘嫂家有自行车,你骑车去。快呀!别傻愣着了。”
川子舅跟我说:“你爷回来别让他走了。”
川子舅走后,凤香疼得更厉害了。秃子妈进来,说:“这不是你们老爷们儿看的。赶紧出去。就把我和老叔都撵了出来。
我和老叔站院子里干着急,我跟老叔说:说:“这咋整啊?”
老叔说:“别紧,生小孩都这样。”
秃子妈跑出来叫我,说:“羊水破了,快上咱家拿点草纸、棉花。”
我说:“咱家有,在炕琴里。”我要进去拿。秃子妈挡住我,又跑回了屋。
不大功夫,川子舅驮着师娘进了院子。
“师娘。”我跑过去拉着师娘说:“快点儿呀。羊水破了。”
“哎呀妈呀。咋不早叫我呢?”师娘赶紧往屋里跑,说:“我也二乎了,核计明天来呢,这也没到日子啊。”说着,人就进了屋。川子舅也要进屋,师娘推了他一把说:“你进来干啥。”就关上了门。
在院子里站着,我急得一个劲儿地扒门看。川子舅点了根儿烟。老叔说:“我也来一根儿。”也点上一根儿。这烟刚点着,大院门口急三火四的走进来一个人,那人背着个老的,拉着个小的。我一看,那人手里拉着的是妞妞,脊梁上背着的是赵爷。天啊,这又是咋的了?
我和川子舅还有老叔都围了上去,这也不能进屋啊,就让来人把赵爷先放在家门口的一快石头上坐下。赵爷坐不住,身子直往下堆,我赶紧跪在地上擎住赵爷。赵爷嘴角那淌着血,耳朵里也流着血。来人哄着还在哭的妞妞,跟我们说:“奉天纱厂遭抢了,这老爷子打那过,被拥出来的人挤倒了,等人群过去了,老爷子给踩没形了。我看小姑娘哭得凶,就问她家在哪?这才把老爷子背回来。”
川子舅和老叔赶紧谢谢那人。
那人看看老叔,问:“你老是不是叫关凤翔啊?”
“对呀。”老叔说:“你是?”
“关掌柜。”那人说着就要给老叔下跪,说:“我是朴成浩。”
“是你呀。”老叔拽起那人,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人抹着泪说:“我找遍了安东,也没找着你。”
老叔拉过妞妞,说:“这就是你的妞妞。”
那人哭了,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就给老叔跪下了。
这会儿,屋里“哇”地有了小孩哭声,秃子妈开开门叫:“生了。生了。”
川子舅和老叔都跑了过去。
秃子妈拦着要往屋里进的川子舅和老叔,叫:“等会儿再进。”
我擎着赵爷起不来,就喊:“丫头小子啊?”
“带把儿的。”秃子妈又关上了门。
躺在我怀里的赵爷睁开眼,他微微地跟我说:“生——了——”
我高兴地跟赵爷说:“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赵爷又闭上了眼睛,我紧着叫:“赵爷。赵爷。赵爷……”
老叔和川子舅围了过来。
老叔拍拍赵爷的脸说:“爹呀,我回来了。”
赵爷睁开了眼,他看看老叔,想抬手,没抬起来。他微微地说:“是凤翔啊,你回……回——”赵爷一歪头,闭上了眼。
老叔趴在赵爷的胸口听听,又扒开赵爷的眼看了看,眨巴着眼睛跟我说:“把你爷放下吧。不行了。”
我心一酸,抱着赵爷的头,小声哭着说:“爷啊,我叔回来了,妞妞找着亲爹了,我也有儿子了。你咋就走了呢……”
跟着就有点乱,你说这边生孩子,那边死了人,还都在一个屋里,能不乱吗?师娘一看几个男人都哭也不是、乐也不是地都麻了爪儿。就说:“得,事赶上了,光这么耗这也不行……”
“大哥啊。”秃子妈说:“要不就把凤香整咱家去吧。”
川子舅说:“整你家干啥?”
“谁让凤香是我干闺女呢,听我的。”师娘跟川子舅说:“凤香这个月子,就是在家做,也得我过来伺候。”师娘叫我去找辆车,说:“凤香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叔公公又回来了。我把凤香接咱家去,有啥事让德全来回跑跑。你们爷们儿先发送老的。”
老叔说:“那可真是麻烦你们一家子了。”
“麻烦,那也是该着的。”川子舅跟师娘说:“那就这么定了。就是今个儿这街面上,怕是不好找车呢。”
“咱家有个小车。”秃子妈跟川子舅说:“大哥呀,赶紧推过来使吧。”
一伙子人这就把凤香和孩子都捂巴上。我蹬着车,跟着师娘把凤香和孩子送到了师娘家。安顿好了凤香,师娘就撵我赶紧家去,说家那边还一大堆子事呢。
依老叔的意思,这人心惶惶的,赵爷的事赶紧送出去,还得答兑别的事呢。川子舅不干,他说:“我何久川还没到那份上。咱不说过五、过七吧,再不济也得守到三。”这就张罗着抬寿材,买妆老衣裳,扎咕灵棚子,也请来了吹鼓手。还让我把亲戚朋友都告诉到。我和老叔商量,说:“奉天咱也没啥亲戚啊。”老叔说:“告诉老吕一声吧。”川子舅说:“对,赶紧去,车行钥匙还在他手呢。”我刚要脱了孝衣往外走。川子舅把我拽住,他让别人跑了一趟就行了。川子舅跟我说:“你哪也不能去,有来上香的,你得给人家磕头。”这一整,我和老叔哪也不能动不了,只有老实儿地跪在灵前,来个上香的就赶紧磕头。下晌背赵爷回来的那个朴成浩回家一趟,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他也不大说话,里里外外跑前跑后地一直跟着忙;抓挠个东西、缺个嘎嘛儿的都是他跑腿儿。使钱,就上川子舅那拿。一闲下来,他就守着妞妞。这也好,正愁忙得谁也顾不上妞妞呢。端茶倒水的活儿,都是秃子妈的事。做饭的事,都搁老刘家了。
第二天下晌,我看老叔跪在那捂着腰直咧嘴,就问他咋的了。
老叔说:“没事。”
川子舅说:“看你捂了两天腰。趁这会儿没事,上屋躺会儿去。”
老叔说:“不用啊。”
川子舅也不硬劝老叔,他喊了一声我,就让我进屋。
我说:“啥事儿啊?”就跟他进去了。
川子舅关上门,说:“不行了,不行了。”说着,他褪下裤子,往炕沿那一趴。说:“赶紧来两下。”
我说:“这也硬不起来啊。”
这个川子舅啊,你说我这还戴着重孝,哪有那心思啊。再说,万一谁进来碰上了,这脸往哪搁?可川子舅也不听我的啊,他拽着我,逮着我鸡鸡就是一顿裹,这就把我鸡鸡裹得当当硬。他说:“快快,捅两下就好了。”就把我鸡鸡塞了进去。
我站炕沿那刚捅了两下。就听外面有人叫:“久川。”
我吓得赶紧停住不动,对川子舅说:“叫你呢。”就要把鸡鸡抽出来。
川子舅不理那茬儿,他把我手按在他腰上,不让我抽出鸡鸡。说:“赶紧再来两下,这就好了。”
我只好再使劲咕拥了几下。这一咕拥,“哗”地就射了。
“别动。”川子舅还使劲按着我屁股,让我的精水在他后门儿里射净。
这会儿,外面有人敲门。我扭头看:外屋门的玻璃上映着老叔的脸……
三天头上,初十,阳历的8月17号。一大早一伙子人抬着棺材,吹吹打打地出了家门。这就要去塔湾给赵爷下葬。可一上大街,就看满马路的兵啊,还不是日本兵,都是些大个子、黄头发的大鼻子兵;戴着钢盔、端着枪,说的啥咱也听不懂。人家拿枪横着,不让咱上街。川子舅和老叔就赶紧上前跟人家说小话,说是发送死人的。当兵的听不懂,还是不放。川子舅急了,就跟人家吵吵。吕德明跑了过来,他拉着川子舅说:“有话好好说,你跟当兵的叫唤啥?”还别说,川子舅这么一吵吵,来了一个戴大沿帽的大个子军官,可他也听不懂咱的话,也是打着嘟噜的直叫唤。这时,那个朴成浩拉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走到大个子军官跟前儿。那男人也打着嘟噜跟大个子军官说了一通。大个子军官写了张纸条递给了川子舅。
川子舅问吕德明,说:“这都是些啥人啊?他们要干什么?”
“是苏联红军。”吕德明说:“他们是来接管政府的,也拦截逃跑的日本军官。”
川子舅说:“这一枪没打、一炮没放。苏联兵就进来了?”
有了纸条,一伙子人这才安心地上了路。路上,我打着灵幡问老叔:“跟大个子军官说话的那男的是谁呀?还会说苏联话。”
老叔说:“不知道。”
埋了赵爷,一伙子人就赶紧往家走。道上还是让人发慌,哪哪都是苏联兵。日本兵一个没有了,到是多了些穿便服的日本人,拖家带口的倒着小碎步,跟个耗子似的低眉鼠眼地紧颠儿,一点都没了往日里耀武扬威的霸道劲儿。刚过了小白楼,还没到到沙子沟嘛;就看一伙中国人围着一个日本爷们儿紧着打,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娘们儿跪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磕头、做揖,道儿旁边甩着一只木头趿拉板儿。用吕德明的话说,小白楼是啥地方?那可是小日本祸害中国人最邪虎的地儿。以前,中国人搁那过,都得绕着走;老人吓唬小孩儿都说:“再闹,给你送小白楼去。”小孩立马就不闹了。吕德明晃着脑袋说:“这真是改朝换代了,中国人也敢在小白楼拿日本人出气了。”可老叔还是紧着围拢着咱这伙子人说:“别惹事儿。别惹事儿。”让大伙赶紧走。
一伙子人总算平安无事地到了家。这就又忙和着招呼送葬的亲戚朋友们吃饭,一直闹哄到下晌两点多了才散。
送走了客(qie),老叔捶着后腰说:“我得直直腰。”就上了炕,靠炕琴那趄歪着。我拽了个枕头,垫老叔头置下,就去归拢借来的家伙什儿,好还给人家。这会儿,朴成浩领着那个会说苏联话的男人进来了。川子舅迎上前去对那个男人说:“看看,忙乱套了,也没顾得上给你敬杯酒。今天要不是你,也不能这么顺利。”
朴成浩和那男人没回川子舅的话,就“扑通”跪在地上。正要下炕的老叔说:“这咋说的,快起来。快起来。”我和川子舅赶快把两人拉起来,扶他们在椅子那坐下。朴成浩指指那个男人,对老叔说:“关先生,这是我父亲。”
“幸会幸会。”老叔下炕,向那男人抱了抱拳。
那男人给老叔行了个大礼,也给川子舅行了个大礼貌,再给我行了个大礼,说:“我叫朴炳哲。妞妞是我的孙女。你们一家人对我们有恩,本该大谢,可是你们身有重孝,实在不好打扰。我和儿子商量,改天请你们到我家,聊表谢意。请一定赏光。”
“哪里哪里。”川子舅说:“我们还要谢你们呢。”
“正好,你们来了。”老叔叫我说:“妞妞呢?”
“可能在秃儿家吧。”我正要出门去找,一推门,妞妞正在外屋站着呢。
“成浩,我一直在等你。这不,等来了。”老叔招呼妞妞进来,对朴成浩父子说:“这两天我也多少跟妞妞把她的事说了说。孩子小,有些事她还不懂。不管咋说,孩子找到了亲父亲是个好事,你们就把她领回去吧。”
朴成浩父子再行大礼,谢过我们,领着妞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