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已无青山
东河的微风有秋末枯草的味道。枯水期到了，嶙峋的石头两两三三从靠近河岸的地方露出，这是东河最安静的时候，没有往来的货船，也没有冽冽寒风。
一叶小舟沿河下行，戴着斗笠的男人在船头撑舟，一双女子站在船尾，回望别离的方向。
“娘，咱们不和爷爷告别吗？”
“赶时间，就不去了。”
“爷爷找不到咱们，会担心的。”
“不会的，只要爷爷去禾苗姐姐那里，就能得知咱们的去向。你不是托了禾苗姐姐，留信给他了吗？爷爷看到你的信，就不会担心了。”
“可是咱们等了这么久，爷爷就下山了一次，更别提去禾苗姐姐那里了。”茴香脸上写满小孩子的落寞。
茴香所说的那“一次”，是李健给石程虎送霜糕的那次，李川留在县城的眼线远远看见了李健，却也看到了他不远处跟着的“钉子”，没敢冒然上前，便错过了通消息的机会。
李川心知叔叔是去探望石程虎。叔叔没被强行留下，让李川松了口气，对丁霜也难得多了几分敬重。
线人说，老李身后的尾巴，可能是山匪。
李川倒觉得，如果能跟山匪达成某些合作，不失为不错的选择。可从那次后，他们却再也没有看到老李，也就无从联系。李川的手下虽然精良，无奈人手太少，仅有的眼线都布在丁霜的府宅附近，没法似对手那样处处插眼，所以并不知道山匪在县城有产业。李川差人去东林山找了数次，没找到上山的路，倒发现了丁霜的兵在那里埋伏寻查。
“娘，爷爷是不是因为石爷爷才去当的山匪？他要是跟咱们一起走该多好……他是不是已经把俺忘了？”
“爷爷不会忘记茴香的。”梅朵儿蹲在女儿面前，替她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头发，很认真地对她说，“爷爷很爱你，每次他看你的眼神，满满都是慈爱，就像你刚出生时，爹爹看你的眼神一样。他虽然没说过爱你的话，但眼睛已经替他说了。”
茴香点头，嘴巴却瘪了起来。
“你还记得你吃过的甘心草吗？”梅朵儿突然问。
茴香记得。那种草是她的药引，外皮苦麻，芯却极甜，同样记住的，是石爷爷讲述过的两位侠客的故事。
“那种草长在向阳的崖坡上，山上连路都没有。你爷爷给你采回来，只用了小半天时间，他是跑着去跑着回来的，回来时整个衣服都湿透了。
爷爷不能和咱们走，绝不是他不喜欢你，而是他有必须要做的事。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对他必定很重要。
爷爷没有寻找咱们，一定是因为他已经得知咱们是安全的，山匪的眼线多，知道这一点并不难。如果爷爷知道茴香有危险，他肯定比谁都急着要找你。”
“那，爷爷重要的事，是石爷爷吗？”茴香眼睛亮了起来，忽闪忽闪的。
“也许是的。”梅朵儿笑着点了点头。
茴香回头看着船头撑船的男人：“爹爹也有重要的事，他要去救温关飞那个老狐狸！”
“嗯，这是爹爹必须要做的事。”梅朵儿并未指责茴香的不恭敬，反而认真地说：“这件事很危险，他得全心全力去做。爹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茴香，茴香安全，爹爹才没有顾虑。”
“爹爹也放心不下娘，所以才要娘跟俺一起。”茴香俏皮地仰起头。
梅朵儿被逗乐了，拿手指戳茴香脑门。
“可茴香不想去姨婆家。”
“茴香不想住在姨婆家，咱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住，不过那要先去过姨婆家才行，娘可以打包票，你不会讨厌姨婆的。”
“哼！”茴香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可她气不过三秒，小舟一阵摇晃，茴香赶紧抓住娘亲的手臂。
“前面石头多，你们小心些。”李川回过头。
“知道啦。”茴香拉着母亲坐下，目光却依然看往东河镇的方向。茴香突然有种预感：她漂离这片故土的时间，将会十分漫长。
船后方，东河镇的影子已经模糊了。
李川收回回望的视线，浅河水险，他得小心掌好篙。
茴香和梅朵儿的话他一直在听着，梅朵儿很会教导孩子，分析也都在理。但李川知道的，要更多。
小时候，夏天的夜晚，还是娃娃的川子会陪着叔叔看星星，说起来其实有些无聊，叔叔坐在院子里的草席上，就那样坐着，不躺，也不靠着树，一动不动。偶尔眨下眼，眸光里就闪着色彩和希冀，川子想打扰作怪，却难以下手。
后来，叔叔做起了皮货生意，很久不回来一次。有一次回来后，川子发现他眼中的色彩没了，星光不再映照叔叔的瞳孔。川子不知道那是怎么了，叔叔还是那个叔叔，疼爱他稀罕他，会给他煮好喝的鱼汤，他依旧孤独又和善，他还是会习惯性地看星星，仰着头，很久很久。
只是，天上的星星恒古不变，地上的星星少了一双。
直到李川离乡参军，又退伍回乡，叔叔的星星还没回来。
可是突然有一天，叔叔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因为他遇见了石程虎——李川通过那次寻查监牢确定了这件事。
“保护好叔叔的星星。”
川子想起自己默默许下的承诺，一时竟像李健一样叹息起来。他试图为叔叔做些什么，到头来却什么都做不到。
石程虎是叔叔重要的人，温关飞是自己重要的人。
如果没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若是选择一个人就能立刻救出来，李川一定会选择石程虎。
温关飞顶多就是丢掉一条命，糟老头子，死就死了，他那条命早该被收，活到现在，纯属老天眷顾。他可以活着，也可以死，于他自己而言，都无所谓。就像他自己所说：“咱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连做完坏事都没东西可以拿来忏悔。”
叔叔呢？潜意识里，李健终究是重要一些的，也许是重要得多。
李川可以不顾温关飞的死活，却没有一句话能说服自己熄灭叔叔的星光。对比之下，甚至“石程虎是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这样的理由，都不算重要。
可他没办法去救石程虎。
他的兄弟可以跟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一定会随他营救曾经的主帅，却没有理由冒着生命危险，在危机关头去救一个“李川叔叔喜欢的人”。
李川也不敢靠“情分”从丁霜手中要人，葛振国被抓，他去也是一样的下场，这也许能换出石程虎，也许不能，丁霜的想法谁都捉摸不透。丁霜念旧情重情义，他大概不会下杀手，但会监禁他们，直到温关飞那里的一切结束。
李川不敢冒这个风险，这是少有的让他害怕的事。
或者，如果李川当初联系到了山匪，借助东林山的力量，才真的可以试一试吧。
浅石滩过去了，小舟平稳行驶，母女俩继续小声说着话，梅朵儿在给茴香讲姨婆怎么做桂花糕。
李川依稀记得，葛夫人也喜欢桂花糕，她不会做，但有空就去买些吃。
几天前，葛振国一家刚离开县城，李川就截住了他，老葛二话没说，把夫人和新生的孩子交给手下，就跟他走。
葛振国说：“夫人，你照顾好娃儿，男人有事要做。保证是最后一次。”
李川本不是这个意思的，他怀里揣着长命锁，是梅朵儿挑给孩子的，老葛却以为李川要他一起去救人。
李川没解释，关于“救谁”这件事，就此定下了。
老葛还算有几分老脸，也召集了一些部下，连带着李川的人，先去了温关飞的驻扎地。李川几个人盯着丁霜的动向，两头相互照应。
葛振国偷偷联系了老伙计们，都是温关飞的老部下，暗自部署着营救事宜，今日传来信，要李川赶去汇合。
李川一家的藏身地很隐蔽，却不是长久之地，东河镇和茅以县城又暂时不能待，便想着让母女俩回梅朵儿老家暂住。
梅朵儿说：“家里房子铺子都卖了，回去也无从落脚，不如去她姨婆那里，走水路，近。”
母女俩原本就计划着今天走的，却和李川赶到一块了。李川顺路，就让兄弟们从陆路先行，自己送她们到下游的渡口，那里水位还深，可以驶得客船。
“李参谋——慢些走——”
后方岸边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喊。
李川一惊，回头，看到一队骑兵扬尘而来。
李川丢下竹篙，先掏出了枪。
小心、不自持，是战场教会的法则。
“李参谋——丁霜少爷带了话给你——”
领头的人拍马先到，在马上抱拳行了个礼。
李川负手而立，并没有要还礼的意思。
丁霜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还是说，他一直就知道自己的行踪？李川一阵头皮发麻。
“咋说？李某恭听指教——”
小舟离岸边较远，李川也拖着长音说话。
“少爷说，只要李参谋出了茅以县地界，他就不好留情面了，希望……嗯…李大哥多多保重，注意身体。”
李川：……
“就是这些了，没了。李参谋一路走好，祝顺风——”
来人挥着手，像送别一位老朋友。
突然之间，李川警兆陡生，侧身，枪指身后……与此同时，他的余光看到，梅朵儿不知何时举起了枪，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
“砰！【ẅẅẅ.㊈㊈㊅㊈ẊṦ.COM 】言情小说网：ẉẇẉ.♋♋xs.cc”
枪响，一缕青烟从梅朵儿的枪口缓缓升起，李川身后，传来溅落的水花声。
子弹从李川的腰侧掠过，打中了埋伏在他身后苇丛的人。
一击毙命，那人跌落水中，血色在河水里蔓延开来。
他躲的地方是河心，孤兀地生出一片芦苇，刚好能藏一个人，李川的警兆正来于此。
“哈哈哈，夫人好身手！”
岸边人抚掌大笑，竟似十分开心。
“这是俺给你的惊喜，与少爷无关。再会了！李参谋！”
他调转马头，走了，干净利落，说走就走。跟着他的骑兵也一同离去。
李川继续撑船，路过那具尸体时，用船篙把它拨到苇丛里。
梅朵儿松开了茴香的眼睛，危急时刻，她依然没忘记保护女儿，尽管她知道，茴香已不止一次见过生死。
舟行至此，两岸已无青山。
竹篙轻送，故乡再次飞快地远离这一家人。作者筱小提醒：关注言情小说[www.9969xs.com]公众号“
9969小说”，微信内同步阅读《绞刑架下》所有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