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已经转正了,在他快退休的时候,只是,我一直怀念着他是民办教师的岁月。
那段记忆,郁郁葱葱的,如青色蔓延的甘蔗林。
去上海有7年了,我很少给他打电话,只是在我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不管多晚,他都接电话,县城的家,他生活的很有规律,只是每次挂上电话,我都听到他长长的叹息,让我压抑。
我大学考的不是很理想,他和我父亲说,是我坑了孩子。
那时候,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
十七岁,我辍学,他花了很大的经历,让我返回校园。
我觉得那时候的天,真的很蓝。有时候坐在操场的乒乓球台上,他和我讲那些他人生经历的苦难。
他是老三届,富农的家庭成分,自然让他和大学无缘。
今年他六十七,花白头发,只是五官还是如此清晰。
清明节,回家,我终于去县城看他,看到我,师母很开心,师母一直对我很好,我带着他们,去买了红蜻蜓的棉鞋,阴冷的天。
小县城,很简单,几条水泥路,更多的是深巷青石板街道,斑驳,蜿蜒,在县城里没有规律的衍生,如老人被风吹乱的须,沧桑的很。
我说,我想去这个县最偏远村小学看看,因为小时候常听你讲山里的事情。
他说,有任务吗,我说,都不是,想出去走走。
他答应和我去,其实我并没有要他一定陪我。
我们先去临县他女儿家,在法院家属小区,他出来的时候,对我说,我没有遗憾了,孩子终于考上公务员,你也不错,我就放心了,我依然走,不接他的话。
他说,我们认识19年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
我抬头看看他,他说,退休后,我来了县城,有时候看报纸,我就慢慢想我们之间。
我忽然泪流满面,抑制不住。
有摩托车风一样的驶过,冲出噪杂的街道。
他说,你父亲死,你也不告诉我,我知道你在逃避我。好多事情是后来玉老先生告诉我的,只要玉老师来县城,就会到公园的荷花塘边找我,我也没有地方去,就在那,看看下棋,到老年报刊亭坐坐。
我依然不说话。
其实,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很惦记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这样,我觉得对你的父亲很内疚。
这几年,我知道你很辛苦,每次你给我电话,(言情小说网:www. ㈥㈨㈥㈨xs.cc)我都不放心,你不给我电话,我更不放心,我惦记你。我知道你是刻意不来我家里,其实,你从没有放下我。
我说,你别再说了,都过去了,十八年,我恍惚的像个迷路的人。
虽然山清水秀,但是到处是贫瘠,破旧的小学,邋遢的狗在台阶上伸着长长的石头。
孤零零的一排平房,景色很好,可惜不值钱,家境稍微好点的学生,家长都送到镇上中心小学了,只有两个教师,还是复式班教学,两个年级合并一块上课,学生太少,二年级只有7个孩子,大部分的衣服都很旧,没有一丝新时代的气息。
我们沿着山路默默的往回走。
请你原谅我,在小溪里洗脸的时候,他这样和我说,我伤害了你。
我说,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怪你。
空气很好,到处是高大的松木,零零散散的,简陋的粗糙的坟墓就洒落在山腰上,他说,人生百年后能最后这样,也好。
晚上,我们赶到城里住,他说他没有来过,想看看,我就带着他来了。虽然绕了不少的路程。
全中国就这么一个瓷都,他说,很早就想来看看,没有机会,又说,没有心境。
在山野里走了好几天,终于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他第一次近距离在我面前脱衣服,看着我,犹豫不决。
洗澡的时候,他帮我搓背,说,你是我儿子就好了,这几年你就不会这么辛苦。我说,你做不了主,十八年前如此,今天也一样,他不说话,把脸别向一旁,空调机,滴滴答答的,有水滴在窗沿。
躺在床上看电视,标准间,空调很暖和,他说,住这样好的地方,太浪费了,他没有住过酒店。
明天就要回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再回来,我忽然就侧身抱着他。他有些紧张,我亲了他的面颊,他的脸,湿湿的。
他说,我转正那年夏天,日夜看书,我发高烧,你守了我一夜,亲我的额头,我不懂,现在我明白。
我说,睡吧,我们之间,说不清。
我哭了,在他睡着的时候,十八年,第一次这样搂着他睡,彼此心里明镜一样,却回不去了。
我的心,有着放松后的沉重。
他终于明白我了,可是我没有喜悦。
我怕他和我一样,开始迷茫,这样的日子,还有心情,会很辛苦。
十八年前,那个一心想考师范的小男生,心,如今沧桑的都是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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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那年夏天,我去小学校玩,百无聊赖的。
我也不知道这会改变我的命运,谁知道呢,命运是个解释不清楚的东西。
辍学的日子,很多的时候,我在满目青翠的山野开始奔跑,沿着蜿蜒的小路,走过桃树林,走过水漫漫的水库,水碾子在远远的水泥架上咕咕咕的发出声音,牛在夏日的枣树下,吐着白沫,一遍一遍的反咀嚼。
我就是父亲眼中的野孩子,整天的不着家,我除了放牛,看书,小人书,或者旧的作文书,还有一些父亲已经翻烂了的旧小说。
我喜欢在野外看小说,蓝蓝的天,青青的草,泛绿的河水,老牛吃着草,很安详,没有父亲的叹息声,也没有母亲幽幽的眼光,那时母亲总担心父亲会责备我。
我的父辈祖辈在这个山脉里劳作,一年又一年,土黄色的泥土,连续几天的太阳,干巴巴的如石头般的坚硬,独轮车的车辙扭扭歪歪,清晰可见。路不好,小伙子走路,也如驼背老汉推车,蹒跚步履,下雨了,车辙里,挤满了水,浑浊的,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没有一条好路。
菜地就在山腰上,摘把菜,提个水,一腿的泥巴,几百年了,都这样。
葛山大爷的胡子都长到肚子上了,还是一样的天,一样的路,驼背三爷,在年复一年的伺候他的桔子园,一间小瓦房,一盏孤零零的马灯,挂在竹篙上,晃悠悠的,没有女人,孤零零的,与鸡鸭作伴。
半腰上,谁家的玉米开始抽芽,一片葱茏。
我和母亲也曾在这里熬着日子,在父亲瘫痪在床的岁月里,母亲熬白了许多的头发,昏昏沉沉的行走在这个山野,如今的山野,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已经不在是那个渴望读师范,但是没有被录取的小男生了。
我长大了,和小时候总是想逃离家不一样,现在我真心的回来了。
那时候,我想说,我和所有的想走出农村的小屁孩一样,发着誓,诅咒着说哪一天我挣了钱,我考了大学,或者我当了兵,我再也不回这个满是牛屎味的小村了。
河水老师说,你啊,是我最自豪的学生。
我们一起上山扫墓。
没有人,我奔跑着,半腰上,我停下来,喘着气,河水老师在后面紧跟,好不费力的往上走。
山窝里,零零落落的散落村里一些旧坟,因为高速公路的横穿,这些旧日的同伴,在一起回到阎王爷的日子里,本以为可以和老伙伴们,如在世时候一样,在有着月光的晚上,在村里进入酣睡的时候,这些另一个世界的老头老太们,可以畅怀着闲聊。没有想到,他们,和活着时一样,在死后依然不能左右自己的归宿。因为修路,他们的坟,就这样被他的村人们遗弃在这里了。
这些坟墓,大部分是没有补偿的,于是慵懒的活着的后人,说一死百了,呆哪不是呆啊,就这样让他们在去世后依然孤独的散落着,即使清明,也看不到几缕青烟。
信江河的水,也润泽不到这里。
河水老师父亲的坟,有些新的草皮盖在顶上,插着几柱香,半刀烧过的纸灰,袅袅绕绕的,不无留恋的慢慢升起,又随风横移,飘着,忽然就落在另一个坟头。空寂的旷野,除了百米外的老樟树下,新翻的秧苗田,空气中,有一种水田特有的沤肥的味道,夹杂着青草的清香味,混合弥漫在乡间,谁家的老水牛安然的在仰天咀嚼,坟山,没有一丝的活气。
河水老师竟然也没有迁走他父亲的坟,我是很纳闷并生气的,这不是我从小认识的河水的为人。或者说,我心中的榜样是因该有着一些的标准要生活给我们看的,我们才会觉得舒心,觉得正常而不是诧异。
我后来打听了,(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是河水老师的爱人不同意迁坟,因为风水先生说,迁坟和她的八字相冲。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带着调皮的伙伴,呵呵,常常会在风水老先生的家门口丢一只死去的癞蛤蟆,或者死老鼠什么的,吓唬那个总是捋着一缕山羊须,四季穿着中山装的老学究样的风水先生。就因为风水先生说河水老师的父亲和河水的女人的八字犯冲。
河水说,风水先生那样说,是为我好。
没有迁坟我知道内心里我的河水老师是很内疚的,尽管他不说出来,因为,有一次,他和我说,其实,这辈子,他都没有做过几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就忽然觉得心疼,我原谅他了。
我知道师母倔强起来的脾气,终于原谅了老师,有一段日子,因为这件事,河水老师总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最恨不孝顺的人,即使孝顺有时候有很多不同的理解。
如果没有河水老师,或者,我的人生就没有以后,就在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了,我将和我所有的辍学的伙伴一样,懵懵懂懂的踏上社会,简单的艰难的讨一份生活,然后,娶妻,生孩子,把孩子留给母亲带,出门打工,挣点钱,回家做房子,借债,还债,一年年的轮回重复,也或者,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我安静的,固执的给旧坟添些新土,草皮。
河水老师和我说够了,我依然没有停下来,我似乎在和自己赌气。我知道,来年的风吹雨淋,这些土,如果不用草皮遮掩住,也就没有了。
墓碑上,刻着一大家族的人的名字,孝子孝孙,什么的,我看了河水老师一眼,有些深意,河水老师苦笑着,把头别向一边,说,孝顺,什么是孝顺。
我移栽了一颗小树,绿绿的,香樟,期盼来年能成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灵魂,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安息。
所以,每一年只要回家,我给父亲上坟的时候,多走些路,我也来这里,替河水老师,在他的父亲的坟上,烧点纸,添一把新土,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